再回头说三娘,跟着武宜春跑回了武府一看,愣了,宅子是够大,两侧的院墙一直延伸出去,足占了半条街远,墙体却跟眼前的大门一样斑驳不堪,因久无人打理,墙头的荒草都有半尺高,只门楼子上两盏灯倒新,越发显出一份凄清落魄。
富贵不过浮云眨眼而过,世事如苍狗,瞬间即变,这大概就是人生,纵使花开的再好,也不过朝夕罢了,哪有千日的妍丽。
对于忽然冒出的这份忧伤情怀,三娘归在前头的武三娘身上,她并不觉得破败凄清,心底却有这份凄凉,想来冥冥之中,是武三娘对武府那份特殊的情感所致,便身体归了自己,到底残留着几分怀念。
三娘甩甩头问武宜春:“就一个住在这里?”
武宜春点点头,当初皇上把他赦回来,刚赐还了宅子,三娘便跑了,武宜春都没住上几天,又给绑在午门外。
当时武宜春并不怕,经了世态炎凉生死之劫,武宜春早就看开了,况,武宜春心知皇上并不是要真砍自己的脑袋,哪有要杀头,还三餐茶饭照旧的,有人端,有人喂,且荤素搭配,那些日子,武宜春是地地道道的大爷。
后皇上在太行山寻得三娘,早有人先一步把他放了,武宜春回到武府,本想着收拾收拾,转念又一琢磨,还是等见过了他姐再说,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故此,三娘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凄清落魄的府邸。
姐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进去三娘眼睛就亮了,瞧着可比邹府大多了,那句话咋说的来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形容武府真挺恰当的,外头瞧着有些破,里头却着实不差,一眼望去,亭台楼阁,一层层院落屋脊错落有致颇具章法。
三娘刚要往里走,就听大门外马蹄声传来,三娘还当是追来的侍卫,头都没回,迈脚还往里走,却听武宜春道:“武宜春叩见万岁。”
三娘皱了皱眉,一回头就瞧见文帝立在身后,显见是奔波而至,气息微促,脑门子出了一层汗,表情急切非常,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跟他身上的龙袍,头上的金冠颇不相衬。
三娘忽生起一个念头,此时若忽略他的龙袍金冠,文帝也不过一个平常的男人罢了,他会急,会怕,也有软弱的一面,从来没有一刻,让三娘如此清楚的看到了文帝的脆弱,他眼底仿似有两团火,火下头却埋着怕,因为怕所以脆弱。
不可否认,这样一个强势的男人,一旦流露出这种与他不和谐的情绪,最是勾人,而三娘这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给他这种目光盯了一会儿,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愧疚来,她竟然觉着自己有些过份,不为别的,就为刚在马上,有那么一瞬,脑子里闪过逃跑的念头,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会儿给文帝如此目光看着,三娘也止不住心虚。
她忽然觉着,自己的想法儿,哪怕一闪而过的念头也瞒不过他,以前她并不在乎,可这一刻,她心里开始冒出愧疚了,这个势头可不好。
想到此,三娘甩甩头,冲文帝无辜的道:“太后跟你那两个老婆要打我,我要是不跑岂不等着吃亏。”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武宜春这是头一回见皇上跟三娘在一起的情形,连他都觉,他姐这恃宠而骄的过了,今儿就算是太后找茬儿,可三娘把太后的人抽了一顿不说,顶撞了太后,扭头跑了,莫说宫里,就是民间,顶撞婆婆也犯了七出之罪,更何况那是太后,就算跟皇上不亲,名头在哪儿摆着,三娘冒犯了太后,照着宫规至少该闭门思过,可瞧这意思,她还有理了。
武宜春还真替他姐捏了把汗,皇上可不是什么好性儿,不然,他前头两个姐姐也不至于被赐死了,可让武宜春想不到的是,皇上听了,没斥责三娘不说,还上前一步牵着他姐的手说了一句:“朕何曾说要怪你了?”说着又不禁低叹了一声:“虽知道朕的三娘不是个吃亏的,却一听说太后去了邹府,这心还是忍不住慌了起来,你瞧瞧朕连衣裳都没换就跑了来,三娘可知朕这一番心意?”
三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又来了,真想告诉文帝,甜言蜜语偶尔说说就算了,说多了也腻得慌,就算博同情也得看谁使,文帝使出来,对三娘一点儿用都没有,这厮城府深,心眼多,手段狠,说的每句话都有目的,三娘猜他这番示弱之词,定是怕自己揪着太后跟他两个老婆的事儿拒绝进宫。
可三娘不领情,让她逮着这么好的借口,不用白不用,再说,自己这儿还没进宫呢,就差点儿吃亏,这要是进了宫,他后宫那些三宫六院的老婆,组团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能有好日子吗,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才不去当活靶子呢。
想到此,三娘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指了指地上跪着的武宜春道:“他是不是我亲弟弟?”
文帝不明白她怎么蹦出这么一句,却道:“自然是你亲兄弟。”三娘道:“那我是武三娘了?”
文帝忽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只听三娘道:“武家就剩下我们姐俩了,皇上瞧瞧这里,这才是我们姐俩的家,从今后我就住这儿,哪也不去。”
文帝皱了皱眉,声略高了一些:“不许胡闹,这里如何住得。”三娘哼了一声:“我们姐俩是罪臣子女,比不得皇上万金之体,有个地儿住就不错了,还挑什么。”
文帝听着话头不对,眸色略沉:“你是不想进宫?”三娘翘了翘嘴巴:“在外头都差点儿挨打,进了宫说不定我的小命都丢了,我才不去呢,就住这儿。”那样儿说多刁就多刁。
这一下把文帝的火又给勾了起来,自己这般赶过来,为了她还处置了太后慧妃,她倒好,真捏着这点儿不进宫了,合着自己一心为她,她仍是这般无心无情,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想跟着自己就是了。
文帝越想,心里越过不去,脸色一沉望着她:“进不进宫由不得你,朕是天子,是皇上,朕的话就是圣旨,抗旨不遵是死罪。”
刚文帝那样儿,真让三娘心软了一下子,这会儿他一硬上来,三娘吃他这一套?瞥着他道:“我就不想进宫,你那么多老婆,又不缺我一个,非让我进去做什么,我就在这儿住,你要是觉着行,咱俩就按着前头那样儿过,若是觉着不成,咱们一拍两散,你当你的皇上,我做我的百姓,各不相干。”
武宜春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抬头瞧了他姐一眼,这一眼,武宜春倒愣了,眼前的女子立在日头下,仰着头,叉着腰,跟对面的文帝对视着,脸上眼中一丝惧意都无,仿佛站在她对面的根本不是皇上,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便是寻常男人,她这般也是不妥,更何况是皇上。
武宜春都没勇气去看皇上什么表情了,他心里敲着鼓,也不知末了会如何,半晌儿才听见文帝道:“朕知道你满心就想着跟朕一拍两散各不相干,朕不妨告诉你,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撂下话,一甩袖子扭头走了。
武宜春望着皇上出了大门,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三娘弯腰扯了他一把:“还不起来,跪上瘾了啊!”
接着从上到下打量武宜春一遭,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就冲今儿你替我拦了那老婆子一巴掌,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弟弟了,走了,瞧瞧怎么收拾咱这宅子。”
武宜春愕然,挠了挠头,心说,什么叫从今儿起,我是她弟弟,本来就是好不好,不过也不纠结这些了,武宜春算看出来了,他这个姐姐是得了神明护佑,要不怎这么作都没事儿呢,换了二一个,武宜春绝对相信,这会儿都给皇上凌迟了,这也太不拿皇上当回事了,却心里也着实佩服他这个姐姐,敢跟皇上挺着脖子硬顶的,可着全国就他姐一个,且皇上还没辙,恼到极处扭头走了。
走了还不算,不多时,原先在邹府伺候三娘的太监宫女嬷嬷,一个不落的都来了,且又添了不少人,各司其职的收拾起来,到了掌灯时分,先收拾出两个院子来,前头的书房院,武宜春本就在哪儿住着,仍归他,三娘自己住在了正房院,至于别处怎么收拾,三娘也有了谱。
现代的时候,三娘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收拾自己的小窝,可那时候条件有限,面积就那么大点儿,框架也都定了,再怎么折腾,不过在小地方弄一下,不过瘾,这回好,这么大一个宅子都归她,想怎么弄怎么弄,把三娘的兴致彻底调动了起来。
吃了晚上饭,让孙嬷嬷铺了纸在炕桌上,参照自己今儿下午实地考察的样儿画了起来,这儿的亭子外头种什么花儿,那边儿的院子要植什么树,这里要弄一弯花墙,搭上架子种荼蘼,那边儿假山后的院子里要栽葡萄,园子中间的水面有些小,再挖大些,水里养鱼种荷花,水边上那几颗柳树留着不许砍,下去瞧了都抽了嫩芽,随着风一荡一荡的柳丝,美的像一幅水墨画。
三娘正在这儿琢磨呢,忽觉口渴,头都没抬只说了一句:“上茶。”一碗茶便塞在自己手里,三娘刚要吃,忽听文帝的声儿传来:“刚烹的茶,小心烫。”
三娘一愣,抬起头来,灯影里是文帝的脸,晌午的怒意早已消失不见,许是灯光的缘故,三娘竟觉他眼里的光芒有些醉人,似那陈年的酒,只这般瞧着自己,都有些熏然的错觉。
三娘眨了眨眼,暗道,这是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不成,想到此,三娘放下手里的茶盏:“皇上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