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落地,余洲跌入光明之处。
蓝天白云,热风滚滚。余洲听见有混乱的惊呼声传来。他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厂区大门前,从灌木丛中爬起来,他浑浑噩噩,一时间竟然无法睁眼面对光辉灿烂的世界。
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语言……不,不陌生,他只是听不懂。余洲感到耳朵嗡嗡作响,纷杂的声音渐渐减弱消失,他听不见任何声响。抬腿想走路,脚却突然绊了一下,他面朝下跌倒。
他只感到浑身发疼,疲倦得抬不起手。张口想说话,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呓语。
好不容易坐起来,他与厂区大门一个门卫对上了眼神。
门旁挂着方块字组成的厂子名称,余洲竭力辨认,很慢、很慢才理解字的意义:太原市污水处理厂。
他坐在烈日下发愣。这个地方,这个名称,他是有印象的。柳英年说过……柳英年说过什么?
他的头太疼太疼,疼得无法回忆任何事情,只能慢吞吞爬起。对面的门卫张口大喊了什么,路过的几个女人手里都牵着小孩,小孩手里则是气球与玩具。女人们冲他看了几眼,忽然相互抱起孩子跑远,惊恐地回头看余洲。
余洲顺着她们眼神低头,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套头衫,在这个炎热夏季里确实格格不入。
但更格格不入的是他胸前的血迹。
余洲站立不稳,头重脚轻,扯着自己衣服细看。前襟和胸口是大片血迹……谁的?我的?余洲摸自己脖子、身体,他没有受伤,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记忆忽然复苏了——是樊醒的血。樊醒挖出自己的眼睛后,他紧紧抱过那颤抖的身体。樊醒的血留在了余洲的衣服上,而且没有消失。
余洲胸口剧痛,眼泪不受控制滴落。他呜咽着,口齿不清,听觉倒是逐渐回复了一些。
他听见有人冲自己跑过来。还没作出反应,余洲已经被几个从厂区里冲出来的壮实男人按在地上。
“110吗?……处理厂门口……一身的血……”他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话,“身上没伤……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杀人?杀人!”
他们按着挣扎的余洲往地上撞,余洲再度晕了过去。
完全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余洲躺在病床上,护士急急忙忙把警察叫过来。余洲发现自己身上捆着束缚带,有些无奈。他同时察觉,自己内心有一种钝感的麻木,身体仍旧很疼,但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睁眼看到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没有丝毫的喜悦。
昏睡令他头脑恢复了清明,把柳英年曾说过的话全都想了起来。
2009年6月1日,太原污水处理厂门口,一个从“缝隙”中归来的年轻人。
调查局后来称他为——归来者。
门被打开,警察进来查问余洲的身份信息,顺便告诉他,是市民见他形迹可疑又浑身沾血,警惕起来,才控制住他。
经过检查,余洲没受伤,那些血也不是他的。
更准确的说,那些不是人类的血液。血液凝固后没有变黑,仍是鲜艳的红色,无论怎么化验,成分结果都很奇怪。
“你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警察问,“什么名字?哪里的人?”
余洲开口回答:“余……悠……在住……”
他闭上了嘴,深呼吸之后再度开口:“与……洲。”
警察拧眉:“什么?”
余洲双目圆睁,他再度想起柳英年说过的话:归来者出现时,口齿含糊、精神混乱。
他按着脖子和胸口,示意警察把纸笔递给他。他吃力地写下“余洲”二字,歪歪扭扭。
“住哪里,还记得吗?”警察问,“身上血怎么回事?怎么出现在那里?”
余洲抓着笔,继续歪歪扭扭写下:实验。
“实验?……化学实验?”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哪里人!问你呐!”
余洲闭了闭眼睛。他决定装傻,继续在笔记本上写自己的名字,渐渐的越写越顺畅。
“……送救助站吧。”警察夺回笔记本,说。
余洲在救助站里足足呆了两星期。
他的状态不断反复:一时清醒,一时浑浑噩噩,连别人提的问题、说的话都没办法理解。
被意志关在狭窄鸟笼里的那十天,让他养成了不自觉歪着脑袋的习惯。身体的疼痛更是令他无法顺利走路,只有一步、一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移动。
清醒的时候尚算正常,只不过是不能顺利和人沟通。混乱的时候,救助站里没多少人敢搭理他。一点儿声音都会令余洲受惊,他蜷缩在角落,惊恐地圆睁眼睛瞪着眼前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他习惯黑暗,喜欢在熄灯之后离开房间,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的异常令救助站大感头疼,不仅给了他独立的小小房间,还在入夜之后反锁,不允许他走出来。
余洲会在黑暗里日复一日地坐着。他只需要极少的睡眠,极少的食物,长时间在床上安静地坐着。
从落入雾角镇到离开缝隙,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不停、不停地在回忆。
离开救助站的那天,余洲已经能够正常说话。他恭敬有礼地给照顾自己的人鞠躬、道谢。
“回家去吧,啊。”那些人以为他是来打黑工,或者离家出走的大学生。
余洲乖乖点头:“嗯。”
他在办公室签字办手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龙潭公园中心岛附近……陷空……这是我市出现的第四个陷空……调查人员正在……”
接过科员给的车票,余洲再次点头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