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公公说的对,公公高明!”人人心里却想:“对个屁,这死太监脑子里发大水了!”
陈达点点头,目露得色,继续道:“我倒了一杯酒,摆在陆景贤面前,说道:“你不答应也行,喝酒!”陆景贤的视线仍停留在他女人身上,微微蹙眉,说道:“陆某不能喝酒。”我却不打算放过他了,说道:“又不是毒酒,你喝了能怎样?”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良久,这才缓缓拿起酒杯,就要往嘴里送。”
“突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夺了过去。我抬头看去,那程芷兰不知何时到了我二人中间,还将酒杯拿在手中,她秀眉一挑,甚是英气。只见她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喝了,喝完了酒,对我展颜笑道:“陆郎他不胜酒力,这杯酒便由贱妾代劳了,还望陈掌印不要怪罪。”我倒吸一口气,叫得这么亲热,这俩人可不像吵架分开的样子,方才陆景贤说家中就他一人,果然是骗我!”
“陆景贤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她轻轻拂开,陆景贤皱着眉头发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那女人笑着,语气却冷冷的:“你不也在这里?”陆景贤面上一红,赶忙道:“我是被陈达强拉来的……””
“我咳了一声,怒道:“我还在这儿呢!”陆景贤看了我一眼,恢复了一贯的笑脸,一拱手,道:“拙荆远游归来,恕陆某不能陪陈掌印了,还望掌印谅解,准许陆某与拙荆先行告退。”这话像是在求人,语气神态却没半分求人的态度。我见他们仍是郎情妾意,心中恼怒,一摆手:“滚吧。”话音还没落,那陆景贤就径直滚蛋了,那女人也跟着他身后。”
“席间众人早已大气不敢出一声,见我阴沉着脸,那些抱着姑娘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夹着菜的也不敢往嘴里送。那石威讨好地道:“这……不相干的人走了,公公咱们继续?”我心中正烦躁,冷笑道:“不相干的人?你记住了,在南京城里,他什么时候都比你有用。”说完,我站起身来,又道:“还吃什么吃,散了。”便搂着怜儿离席了。”
“虽说陆景贤这个不识抬举的让人气闷,可美人在怀,我也不打算因为他坏了今晚的兴致。我正搂着怜儿往她卧房走,就见陆景贤和那女人站在走廊尽头,陆景贤像个受气媳妇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何时回来的?”程芷兰嫣然一笑,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那种正人君子,既然你喜欢这种地方,身为妻子原该满足丈夫的愿望才是”陆景贤一听,脸红得跟火烧一样,急得不行:“我……何时喜欢……是那陈达……”那女人又道:“那位陆姑娘和我学过琴,我借她房间一用,她自然答应。”说完,她一把拉过陆景贤,将他带进两人身后的一间房中。”
“我怀里的怜儿“啊”了一声,说道:“那是花魁娘子陆小倩的卧房。”我冷笑一声,也跟了上去,猫在窗外。那怜儿十分不解,还嘟囔着:“公公,快走啦。”我赶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姑奶奶,别出声!”幸而外面不知谁在放鞭炮,掩盖了她的声音。”陈达打量了一下众人,见这帮北镇抚司的糙汉子们个个脸上带着笑,他便也微微一笑:“我也不瞒大伙,有的时候这听,比起其他……更有意思!”众人发出一阵了然的哄堂大笑。
“那纸窗本就有破损,我顺着那孔洞看向里面,这花魁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素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八仙桌上置一具围棋,铜炉里焚着香,香烟缭绕,添了几分迷离。只见那程芷兰将手中抱着的琴置于屋中长案上,接着便上手解陆景贤的腰带,将他的外衣剥下,看这动作也是驾轻就熟了。我暗暗吃惊,她这么大胆的么?只听她嫌弃的道:“全是酒味和脂粉味。”说着还戏谑的看着陆景贤。陆景贤忙道:“这是……”话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你不必说了,定也是那陈达让人陪你。”
陆景贤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买了一尾鱼,却在回家的路上碰上前来巡视的陈达,他非要拉我过来。”程芷兰问道:“那鱼呢?”陆景贤心有不甘的道:“被陈达抢走了,让“醉仙楼”的厨子做成了辣鱼汤。”程芷兰笑了出来,问道:““醉仙楼”的厨子有张大娘做的好吃吗?”陆景贤诚实地道:“我不知道,都让陈达吃了。”程芷兰大笑起来:“你竟连他也抢不过,白教你练武了。”陆景贤低下头:“那鱼刺多,你又不在。”我在门外听得几乎气炸了肚皮!”
“只见那程芷兰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还买了鱼?”陆景贤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忽地转过身,将桌子上放着的油灯点上,又从棋盘里拿起一枚棋子,坐了下来,说道:“我……只是很想你。”他捏着那枚棋子,在指尖上来回翻转,又道:“我想回去后让张大娘做你爱吃的清蒸鱼,用黄酒去腥,淋上热油,铺上葱丝。我再准备两幅碗筷,面对面的放着,就好象你还在家那样。”
“我听得牙都快酸倒了,陆景贤说这种话也不嫌丢人,分明像个哀怨的妇人。我又伸脖子向屋内看去,那程芷兰听他这么说,面上是大为不忍,愣了会儿神,突然微笑起来,也坐在他身前,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说的好像我人不在了似的。”又嗔怪道:“分明是你,当初到南京的第一晚,你非要与我约定,至迟叁年后,你若仍是戴罪之身,便要我云游四海,待看过大江大河之后,再决定是否与你一起苦熬。”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怜惜与责备:“我一直想不不明白,你这人到底是佛陀转世,还是其实你心里并不在乎我。”她说着眼波流转,笑道:“原来你会难过。”陆景贤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走之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度。””
“屋子里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女人站起身来,坐到了床上,陆景贤见状,也坐了过去,两人并排一起,挨得很近。只见程芷兰拉着陆景贤的手,轻声道:“自从到了南京城,我从未有过想离开你的念头,可你认准的事,怎么也不会改变,这我早就领教过了,你要我走,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她的头侧了过去,靠在陆景贤肩上,又道:“毕竟你连输了棋局都能不认。”陆景贤身子一颤,声音发虚:“我只是……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我要在这里一辈子,不得离开,可你却不必如此。”
我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们虽然是内臣,可无论是寻对食还是结菜户,都与世间寻常夫妻并无不同,也要讲究“忠诚”二字。丈夫坐牢,妻子改嫁,那是不贞!丈夫就算死了,妻子也应守节。况且正经人家的女人哪有到处走柳的道理?也就只有陆景贤这种别具心肝的人能想的出来,既然这样当初干嘛要闹这么大动静出来?
这陈达虽身居高位,说话却是标准的胡同串子,众人对他这番议论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
陈达又道:“只听陆景贤忽地笑了,说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那女人从他怀里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他续道:“待你真的游遍大江大河、山川草原之后,心境必然不同。若还是回到我身边,那我以后也不必担心你会离开我。”
“我当初就觉得他是个疯的,我心道。那女人也呆住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只游了江南,便觉得这山川江河,的确让人心境开阔。我终于理解为何徐霞客要放弃功名利禄,一心只游山玩水了。不过……”她轻轻笑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不回来?另寻他人看遍山水?”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陆景贤道:“我终日不在后悔,我实不应如此高风亮节。”程芷兰大笑起来:“你就像个赌徒,固执又反复,该有人好好约束你才是。”她说着,拉着陆景贤,两个人挪到床里面去了,我在窗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听到陆景贤发出一声闷哼,声音中带着些压抑的欢愉,接着便无人说话了。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只听陆景贤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是赌徒,你才是庄家……”那女人低低一笑,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陆景贤又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那女人声音愈发柔媚:“我依你所说游山玩水,虽没出江南,就因为……回来了。但这一路也是见了不少风景,和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她停下来,陆景贤却一副焦躁的语气:“那又如何?”
她道:“我到了钱塘江,钱塘江大潮果然千里波涛,犹如千军万马过过境,与你说起时别无二致。又想起你还讲过,说吴越国钱氏时期,修了石堤,堤外立了十几行大木桩,叫做滉柱。北宋年间有人向杭州主帅提议,说若是把那滉柱取出来,可得数十万根好木材。那杭州主帅认为可行,便命人将那滉柱尽数取出,却发现早已朽了。可自此之后,石堤便被波涛冲撞,年年水患。”她叹了口气,语气与那陆景贤颇像:“执政者切不可只顾眼前利益。”陆景贤笑了:“还有呢?”
那女人继续道:“还有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曾有唐朝僧人诗云:“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你说山顶大池,相传便是雁荡,下有二潭水,应为龙湫,这回也看见了。”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还有那西湖、太湖、淀山湖、寒山寺、梵天寺木塔、天目山、富春江……”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样地名,末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每到一个地方,便是想起你说……唉,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我脑中都是你说的话,你人却不在我身边,时间一久,便没了兴味,就提前回来了。”
陆景贤笑道:“倒也是可惜,江南以外,也不乏壮阔美景。”那程芷兰道:“我自然也想去看一看……辽阔的大草原,西南的四季如春,还有那神秘的苗疆西域,听说那里的人女子大方热情,男子质朴……”她还没说完,就听陆景贤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那女人又道:“还有大漠戈壁、雪国风光,出了广西向南还有你的故乡……哎呀。”
“房间里便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在窗外心里不是滋味,这二人做什么好事,我若是不知道便白活了,哼!只是这陆景贤跑到花楼和自己屋里人……我见多识广也是没有见过的,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看着前面笑得开心的众人,说道:“我心里不太痛快,原来这俩人感情好得很啊。我正郁闷,突然从窗子里飞出一枚棋子,正中我脑门,只听那女人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屋外有只老乌鸦。”
“我大怒,本想发作,可这样一来不也就暴露了吗?便忍着不动,就见屋里的灯忽地灭了。我站在屋外伫立良久,对那怜儿也没了兴致,那一晚,我一个人回了房,想了一晚上心事。”
“第二天,我便让人备车,既然昨日陆景贤主动提出,那我就去孝陵卫转转。他倒是按时当值,昨日种种仿佛无事发生。我心中冷笑一声,眼睛盯着他的脖子看,他面不改色,微笑着把领口向上拉了拉。我走过去揶揄他:“昨晚可尽兴啊?”陆景贤听我这般说也不觉得尴尬,依旧笑嘻嘻的:“多谢陈掌印款待,只是中途来了只偷窥的老乌鸦,有些扫兴。”我怒极反笑:“跑到花楼睡自家屋里人,这么多内臣里,你可真是独一无二。陆景贤哈哈大笑:“多谢夸奖。” 嘿,他当我是夸他呐!”
陈达讲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笑过后,只听有人道:“人家夫妻两个两情相悦,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你个孤家寡人嫉妒什么?”
众人闻声看去,果然是那李大仁到了,镇抚司衙门的一众锦衣卫、杂役也都不和他见外,给他让开一块地方,搬了条长凳,李大仁和陈达面对面坐着。
陈达“呸”了一声,面露鄙夷:“什么夫妻两个,说白了不就是yín奔苟合吗?”他眼珠子打转,忽地笑了:“这俩人不清不楚的住在一块,以那张琴为信物,这琴现在可还在我这里。”
李大仁先是不解:“什么琴?”随即马上“啊”了一声,想起是那日陆景贤赠予程芷兰那张珍贵的北宋名琴,便马上问道:“如何到了你手里?”
陈达得意的道:“你的旧上司卖给我的。”接着便缓缓道:“他们去了南京第六年春天,周边村县遇上饥荒,人都往南京城里跑。前一年雨水少,全国收成都不好,南京也没那么多余粮。这陆景贤就私做主张,将孝陵卫的菜发给了灾民。不光如此,他还给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六部写信,说什么乃是天灾,非人力之所能移,然官府却应立即开仓赈灾,安抚民心,替圣上分忧解难……你说这事是他一个没品级的宦官该操心的吗?正巧这时候南京换了守备太监,前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新人打招呼关照姓陆的。新任守备一看这信,勃然大怒,差点直接将他推出去砍了。”
陈达冷哼一声,又道:“自然是被拦下了,不然倒霉的不定是谁。圣上爱民如子,为这事儿还特意派我去南京督导。我到了之后便让南京衙门发告示,让城里的商贾巨富们捐款,先解燃眉之急再说。”他嗤笑一声,继续说道:“结果这帮商人一个个抠门得很,我想找个名目直接抄家了事,可是也来不及了。我就去找陆景贤商量,他淡淡一笑,说这个好办,你让他们平白拿钱出来,顶多给你应付了事。这不刚抄了南京兵部尚书的家吗?他先前就是怕被查,故而将家里的真金白银全换成了名人字画,这些东西收入国库也解不了当下之急,不如由官府出面竞价售卖,就卖与那些富商,价格自然我们定。另外,南京名流雅士众多,有些人家里有颇有些收藏,也可让他们趁这次机会出手。”
“我一听这方法倒是行,也不用担心强行抄家出乱子。于是便采纳了他的建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那就从你开始,我记得你家里不是有张古董琴吗?上次看你女人还弹来着,应该值不少银子罢,你先拿出来,我买了。”陆景贤听我这么说,倒是有些少见的慌乱,我心中暗暗乐开了花,心想,就是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快!当下也不给他机会拒绝,借口有要事处理就把他赶了出去。
“义卖就安排在了应天府衙门,除了那些古玩字画,还有原南京兵部尚书家的宅子。我见陆景贤空手而来,便嘲讽他:“怎么,到你自己头上你就不愿意了?你这私拿孝陵卫的存粮授予饥民的事还没算账呢。不然你照价捐款也行。”陆景贤摇摇头:“我没钱。”他面露难色,有些恳求的道:“那琴是我赠予内人的……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我一听真是稀奇,这陆景贤竟然是在求我!”
“我仍是不同意,吓唬他若是不卖那我干脆去抄。正在此时,就见那程芷兰抱着琴来了,她身着一件鹅黄色的素裙,看着端庄大方,她说她同意将琴售于我,所得捐于灾民。我对陆景笑道:“你女人比你深明大义。”陆景贤仍是不愿,那女人对他柔声道:“我的技艺都出自你,琴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我二人不曾分离,何须在意这身外之物。”陆景贤只得同意,就是在那里嘟嘟囔囔什么“卖给那人真是暴殄天物”我生性大度,也不与他计较。”
李大仁冷笑一声,啐了一口,陈达装没听见,继续道:“反正他最后还是乖乖的卖我了,花了我一万两银子。”李大仁险些笑出声,心道:“那琴虽名贵,却也要不了那么多银子,他倒是不亏,这就没必要让那陈太监知道了。”
李大仁一脸严肃:“陈公公出手就是一万两,现下被人查了,看来也不冤枉。”陈达一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别污蔑人!”李大仁拍着手笑道:“到时候抄陈公公家的时候,我得留意着,找出来物归原主。”众人哄堂大笑,那陈达气得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过了一阵,陈达笑了:“抄家你就甭想了,你到底是个粗人,你真以为这点事能扳得倒我?若是陆景贤在,该让他好好给你讲讲才是。”他看着李大仁,不屑一顾:“他是装傻,你是真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