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笑正捧着东西进来,闻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实肯干的性子,也沉静稳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跟着你怎么可惜了?我可是最看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摇摇头,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给琼枝,继续道:“旁的主儿,可未必在这些事情上经心。……这桂花头油是昨儿个晚上马佳小主遣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的。不过昨儿送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才便没回进来。”
豆蔻疑道:“咱们主儿素来不用桂花头油养护头发,怎么马佳小主却送了这个过来?”
娜仁也微微拧眉,忽然问:“你说,送来的人说是皇后赏的?”
“不错,好似还是哪一处贡上来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么,抹了把脸,道:“她可能是在告诉我,今天要出事儿,让我别过去。皇后要搞事情。”
琼枝一头雾水,盯着那桂花头油反反复复地看:“这能说明什么?”
“她明知道我不爱用桂花头油,不可能送我这玩意,真是送东西,也不会让宫女着重表明一句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娜仁拿起匣子里那个精致的白瓷绘彩桂花纹小瓶,握在手上却觉得轻飘飘的重量不对,当即微微拧眉,打开一看,里头哪里是什么桂花油,分明是个一卷的小纸条。
琼枝就在旁边,见她从瓶里倒出一卷小纸条,忙摆摆手,示意竹笑让外殿的其余人等退下,又亲自掌了灯来,娜仁展开那纸条一看,字迹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变故后从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笔迹。
娜仁反复看了,眉头越皱越紧,琼枝凑上去瞟了两眼,问:“可要着人去慈宁宫说一声?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您避开也好。”
福宽也道:“正是这个理。若真是皇后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么,您还是避开才好。况马佳小主既然特意让您避开,定然是怕您牵扯在里面。”
“会是什么乱子变故,佛拉娜要特意来信让我避开?”娜仁微微挑眉,看着她们,满是疑惑。
乌嬷嬷在旁听了一会儿,道:“您先别想是什么乱子变故,此时您既然信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么让您撞上了,不好的事儿。”
主仆几个正商量着,外头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给慧妃娘娘磕头了。”
是如今永寿宫太监堆里的二把手,从前在清宁宫当差的,就像冬葵在后宫中毫不避讳是太皇太后的人一般,唐百也从没避讳过他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拧眉,“你怎么过来了?”又命人传他进来。
唐百低眉顺眼地垂着手微微弓着腰步入殿内,在与寝间间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礼,道:“皇上一早的吩咐传来,道今日天气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凉,染了风寒,您就不要过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将纸条扔给琼枝,问唐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百恭谨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过这确确实实是皇上的吩咐。”
“他到底要做什么?还要让我避讳着。”娜仁在内殿来回踱步,乌嬷嬷急道:“既然这样,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么事儿。”娜仁跺跺脚,道:“若是平常事儿,不至于不让我过去,若是不让我过去,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儿,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们也都要去,单单不让我去,又是什么道理?”
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里猜了一圈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事儿,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宁宫、坤宁宫两处告了假,安心坐下,慢腾腾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着这空档已经麻利地预备了吃食,手擀出的面条劲道十足,薄薄的鱼片滚水中烫熟,雪白雪白地铺在面上,花儿一样的形状,淋上滚滚的辣油,用酱油、虾油、柿子醋等几样调味料备在碗底调味,再放入新煮的去壳鲜虾、成条的熏野鸡脯子肉,撒上烫熟的芽菜与在冬日里分外金贵的两棵小青菜,满满当当一大碗,香气诱人。
娜仁看着端上来比她脸还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挥手没让琼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开面条,一边笑道:“难得你这手艺,放的样数虽多,味道却不杂。”
星璇又端上拌的玉兰片并小豆腐两样素碟,另有新蒸的熏肉肠、煎出的小虾饼,笑道:“酱油是调味的,虾油滋味极鲜,怕腻口有用柿子醋调味,另有些个香料,放得不多,调味却很好,这虾鱼本不冲撞,野鸡脯子肉不克这两样的味道,自然不会乱了滋味。这玉兰片还是进上的,吃着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笋才好。”
豆蔻用山楂陈皮乌梅浓浓点了一碗热茶来,摆在炕桌上奉与娜仁,乌嬷嬷看着娜仁一口一口奋力用早膳,眉开眼笑地道:“就是这样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习惯了乌嬷嬷对‘有福之人’的执着,闷头吃饭没吭声。半晌面碗见了底儿,她也饱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过后的倦意涌上来,她呷两口热茶,就着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没说话,满脸呆愣了的麻木。
乌嬷嬷心满意足地帮了收碗筷的星璇两手,看着那见底的面碗,道:“不错不错,还是张身子的年纪呢,休学那些个妇人,小鸟一样的胃口,能当什么?”
又对娜仁道:“少少歪一会就是了,用过膳就歇盹也不好,等会儿有了气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后头花房里,也有几样花儿开着,何不去看看?”
琼枝见她的样子,心觉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这样吃累了的,倒是少见。”虽口中如此说,她仍是起身取了条轻绒薄毯过来替娜仁盖在腿上,轻声道:“歇歇吧,稍稍往这头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细受了风,也可别着了凉。”
说的是方才,娜仁一决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紧身与氅衣脱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衬衣,虽也是出了轻绒的,到底不是十分暖和,她是茶足饭饱,琼枝却怕她冷了,又怕倚着窗坐受了风。
当真是陪伴一日,便处处牵挂。
且不等娜仁这边歇一会满血复活起来又折腾什么,只说坤宁宫中,皇后正对镜梳妆,听了宫女回话,微微一怔,又迅速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让她好生歇歇吧,今儿不去也无妨,老祖宗定然不会怪罪。”又道:“我这有新得的一斤阿胶并些个银耳,你带回去,与你小主养身吧。”
宫女千恩万谢地叩首,皇后待她出去,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葵花镜中容颜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灵动,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现,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洒脱的容貌。
忽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搭在她的颈后,原来兰嬷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颈子根,“昨儿夜里翻账册又晚了,低头那样久,睡前九儿也没给您揉一揉,这会子又酸痛起来了吧?您年纪尚幼,身子骨还没长成,凡是都不是这样忙的道理,只怕熬坏了身子,以后都没好处。”
皇后回过神,抿嘴一笑,“嬷嬷疼我,我知道。”
兰嬷嬷也是一笑,九儿在旁给皇后梳妆,挑拣着首饰盒中的首饰,兰嬷嬷叮嘱道:“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必打扮的太过奢华。只用那青玉扁方绾了头发,另簪两朵通草绒花便是。”
九儿忙满口应着,取出扁方来替皇后挽发。
兰嬷嬷在旁瞧着,见左右没什么差错,才轻轻点头。
寂静半晌,忽听她道:“其实娘娘本不必如此挂记慧妃今日到场与否,左右她与您虽不如马佳小主的好交情,却也不会与您交恶,对您也十分尊敬。您实在不必再想要择法于她面前立威望,慧妃与昭妃素来交好,今儿她不过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横生波折。”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皇后话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苦笑一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勉强压住了华服丽饰,水粉胭脂涂画出威严端庄,此时洗尽铅华,强作的雍容尽散,余下的端庄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长叹一声:“是我一直想不开,当日,老祖宗与太后、皇上看好的皇后人选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时局,恐皇位不稳,这后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这宫里两代的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这一代……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着咱们家了,我这个后位,也做到头了。从前读汉史,看那陈阿娇,最后不也被废黜长门,幽居冷宫。”
兰嬷嬷半晌无言,拧着眉默默一会,方道:“您怎能这样想呢?陈后被废,盖因不贤无德,行巫蛊之事,又膝下无儿,娇蛮善妒。老奴相信,您会是大清最好的皇后,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后低头默默半日,良久方叹道:“但愿吧。大清最好的皇后,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苏州织造进献与本宫的那一箱锦缎,拣好颜色赐与永寿宫、钟粹宫,皇上不是说李氏穿水红色好看吗?那一匹水红百蝶穿花的料子与她,淡青色如意云纹那一匹留出来,日后……与昭妃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昭妃娘娘看得开。”兰嬷嬷替她戴上一只耳坠,低低道:“您看昭妃娘娘多洒脱,皇上冷置也并不着急,每日诵经品茶读书作画,偶尔还要温酒赏花,练习骑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态,日子就好过了。”
“可惜,为了皇上,为了大局,我还是要难为她。”皇后缓缓插入一支卐字不到头的金钗与扁方相依偎,她道:“纵然不好盛装华服,也不能失了皇后气度。”
兰嬷嬷低眉浅笑地,没说话,只是目光温暖地看着皇后,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总有一日,无需这些华丽饰品,便可雍容华贵,典雅过四方佳丽,端庄过六宫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