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在呜咽。
阳光从他头顶上方照耀下来,在他的灰色短发上勾勒出一条明亮的轮廓线。在这条优美的轮廓线之下,他大约有一半的头发已经白了。
罗兰望着他额头上出现的新皱纹,可以想见近来希礼的日子不好过。
“自从上次之后,太太们没有再为难你吧?”
希礼的嘴角向上扬了扬,眼神转开,就像是在说:思嘉,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当然没有。”他回答。
“太太们当然是痛心疾首的,媚兰却一直很勇猛地替你辩解。”
罗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媚兰,这就是为什么媚兰永远都像是磁石一样吸着所有人的原因。
她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以最简单的是非标准来衡量他人的人。
“思嘉做坏事了吗?没有!”
“思嘉害了什么人吗?没有!”
她几乎可以听见媚兰的声音,媚兰在大声地说着这些。
“那你们凭什么要指责思嘉?”
“后来事情有所缓和,一来是因为梅利韦瑟太太回了亚特兰大,二来是她们听说白瑞德也离开了。”希礼补充。
罗兰顿时想笑出声。
她还真没想过白瑞德对她的“名誉”影响力这么有限。
浪子与寡妇,只要拉开足够的物理距离,就没有违反太太们的道德要求,就不是在“犯罪”。
希礼看见罗兰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的脸色就更像是要溺水了。
“这次你角逐‘最佳餐厅’,也一样让人担心。”
希礼说,“媚兰和英蒂吵了好几次,她想让英蒂去劝劝罗德,让女人开的餐厅也能参选……”
罗兰:……原来是这样。
她原本有心理准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不会获得参赛资格:一来她是女人,二来她的餐厅接待所有人。
当时她只是觉得运气,似乎自己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进了最后一轮评选,然而事实上却是有其他人在为她保驾护航。
希礼告诉她这些,顿时又让她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她欠媚兰的人情债顿时更多了一点。
但这些事,媚兰可以做,英蒂可以做,而希礼呢?他又为她做过什么?
他独自一人,跑来和她在女宾更衣室相会。
“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思嘉,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回到了‘十二橡树’,我和你……”
希礼的视线并没聚焦在罗兰脸上,相反他像是越过了罗兰的脸,望向无限的远处。他的声音也像是在梦游一样,他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回忆里。
“我可以看见你的样子,你穿着那件绿色碎花的裙子,披着温暖的白色镶边披巾……你坐在十二橡树的哪一棵橡树下,周围全是十几个男孩子围着你……而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我也亲眼看着自己在你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转身离开,悔恨不已……在军中时是这样,在战俘营里时是这样,在塔拉也是这样……”
罗兰很想提醒他:这已经都是过去了。
“然而在我回到塔拉的那一天,你却对我说,你绝不回头看。”
“我想……我怎样才能不往回看呢?”
“除了过去的那些回忆以外,我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为什么你可以,媚兰可以,而我却始终做不到。”
说话的人声音尚且平静,但是可以听得出,他心里已经在放声痛哭了。
罗兰的心里猛地一抽痛。
她瞬间有些理解希礼了——或者说她了解她不理解希礼的理由了。她是没有过去的人,她的“过去”都是不曾亲身经历的电影片段,没有任何一段能戳到她、打动她,让她在长夜的尽头流着泪回想,让她痛苦无比却又小心呵护着,死都不肯忘却的。
布鲁斯乐队的乐曲与歌词似乎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却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样。1”
“希礼……”
在这一刻,她突然开始真心实意地同情希礼——他所留恋和怀念的,她理应也留恋与怀念着才对。
于是她向前踏上一步,像一个朋友似的张开手臂:“希礼,别这样!”
“思嘉,我始终是羡慕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但你一直都是你自己……”
希礼眼里带着泪水,感谢着她向他敞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