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奚恍惚间记起来他那个被遗弃的夜晚,花开满了幼儿园的院子,在童年那个黑暗又绝望的场景里,天上是明月千里,脚下是花香四溢。
生活就这样讽刺。
现在他的认亲现场,又是香的。经过高温烘焙的面包散发着饱满的麦香,的香气迅速溢满了整间屋子。
他跟许琴——这个应该归在亲人类别里,他应该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如今正面对面地坐着,小花怯怯地走过来递了两杯水。
陆向阳没有拿平时待客用的一次性纸杯,换成了玻璃杯。
“你读书那会儿,去打工的餐厅我都去光顾过,也看过你这样给别人端过水。”许琴拿起水杯先行提了一句,“只不过没相认罢了。”
打工?
那是前几年在国外留学那会儿,他不由得愣了愣。
“你在美国?”
周奚有点诧异,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许琴对他的了解和直觉莫名地浑然天成,他像个透明人般的在她眼皮下,赤裸裸的一览无余。
扯上血缘关系的玄学也许是真的。
他脑子里问题太多了,挤压得毫无余地,不知道该挑哪个先说。
“一直在。”许琴润了润喉又说,“你知道偷渡客么?就是那时候把你落下的。”
胡扯。
陆向阳心烦意乱地揉着面团,好在他熟能生巧,在流程上不需要太多思考,能保持精力去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周奚只盯着面前的水杯,他轻轻眨了下眼。
“你说吧。”周奚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我听着。”
许琴看了他一眼,她深吸了口气,像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的伯父,也就是你爹的大哥,是第一批出去站稳了脚跟的,回过头想拉扯着把弟弟们一起偷出去,也都同意了。”
周奚在听见“爹”这个词的时候,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些角色对他来说太生疏了,生疏得让人害怕。
“然后呢。”周奚俨然是一副成年人的样子了,他平静地看着杯子里不起涟漪的水面,慢慢地说,“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许琴摇了摇头。
“我们原本是打算一起到了目的地,再生个孩子混个绿卡。可惜你来早了。”许琴说,“你爹还没走,我就怀孕了。”
周奚呼吸停了一下,继续抬着眼盯着她。
“那时候的下海客,得找个靠谱的蛇头,交一笔高昂的劳务费,要花至少一两年。需要不停地辗转许多地方,沙漠大洋都要蹚过去,伤亡率极高。”许琴抿了口水,又重新把杯子放回去,“我没有走,选择留在了棉城。本想着凭一己之力带大你,等过几年你爹也安稳下来,再把我们接过去。我没有错吧。”
许琴说话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语气很淡,像在茶余饭后描述一段埋在尘土里,远去的历史。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仿佛生命里毫无相干的路人。
周奚很快地眨了下眼睛:“继续。”
“可不到半年,你伯父突然联系不上人,说是失踪在一个边境的小村镇,生死不明。”许琴说到这,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我即刻出发去寻找——我不愿意失去你的父亲。这件事又太危险,我不能带上你走,我就把你放在幼儿园……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我们失去的竟然是你。”
周奚慢慢地抬起眼看她,有极暗的光留他眼里,一点一点地熄灭。
“因为你们非移,短时间回不了国。”他一字一句都咬在牙间,竭尽全力地像在解释给自己听,“后来呢,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找了,已经晚了。”
许琴边说着边转了下杯口,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口红印子。
“时间过去太久,你已经被徐如意领养了。你有归宿了。”女人重重地放下了杯子,声调往上提了提,“我打不过道德,也打不过法律。一年零三个月的法律期限,从任何意义上都给我判了死刑。我丧失了当你母亲的资格。”
周奚大概知道为什么陆向阳给他换的玻璃杯了。
如果是纸杯,他能捏烂好几个。
只可惜,这样的愤怒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骗人。这么多年过去,我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他忍着浑身颤抖说,“徐老师领养我之后,她甚至不愿意给我改名,一直在等你们能有机会找回来。”
“对!”他面前的女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找回来过,我的的确确回来找过。你以为她有多好?她自私到连我出现过都不敢告诉你!”
女人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悲怆的笑脸。
“是她不把亲生儿子还给我!她花了多少钱,找律师打官司,把你彻底占为己有,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许琴吐了口气,她拔高了嗓子叫道:“让你无家可归的人,明明是她!”
周奚喘不过气,他被这叫声刺得有些耳鸣。
那些话一句一句地灌进耳朵里,浇得他浑身冰凉。
“说够了么?”周奚定着神平复着呼吸,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眼前在记忆里素未谋面的女人,“抛下我的人是你,从不过问的人是你,消失不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什么人都能配得上为人父母?”
“我小时候走丢了,徐老师因为找我喊到嗓子失声,当晚吓得抱着我哭了一宿。”周奚短促地喘了口气,“我从你身边消失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回头叫过我一句?在美国的时候,明明没人拦着你,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把我要回来——因为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许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她不得已地点点头。
“是,我不配了,你生我气应该的,当年是我先放弃了你。”女人低下头惨笑着,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裙摆上,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们是因为一点小病故意抛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