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濮九鸾小声说。
“眉州也有河,我们常跑出去,夜里躺在船舱里看星星,不过是为了等着看瓜的老头打呼噜。等他打起了呼噜,我们便去地里摸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第二天奶娘就会去给老头送瓜钱。”慈姑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你儿时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濮九鸾费力地想,半天才想起来,“我爹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漠北军营里带兵,每次打仗我都是最不要命的那个,你猜为何?”
“为何呢?”慈姑心里有些心疼他,她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袖口,冰凉的布料上面有反复的鱼龙花纹,摸得她心里一阵阵酸楚。
“因为我在这个世间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娘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便想,就如此吧。”
反正他与这个世间一切都隔了一层,从此以后谁也不要,他也不要别人,隔岸观火,瞧着他们毁灭便好。
“坑杀西夏人的那次我以身诱敌一人做饵,预备将他们引到谷底我们的埋伏中,当时情形凶险敌军追逐我,一箭射到我后背几乎近了心窝,我眼睛都不眨将他们带到了埋伏阵里。”
“后来我见到来接应的同袍昏迷过去,当时迷迷糊糊想到的是,就这么结束也好。”
濮九鸾轻轻道,许多年他毫不留恋世间,心里想的都是就这么结束也无妨。是以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
他将脸转过去:
“可是在遇着你以后,我忽然就想,我要好好儿活着。”
好好儿活着,才能看着她做菜。那一次被她扯着满汴京城里跑逃避相亲的恶棍,当时看着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娘子,濮九鸾的心就忽得回来了。他想看她生机盎然生活在大宋城里,看她热烈泼辣畅快淋漓活着,想看她,就这么瞧着她一辈子。
他定定盯着慈姑,漫天的星子落入他的眼睛,亮闪闪,明晃晃。
慈姑的心砰砰砰跳起来。
果然,他伸出了右手,轻轻儿,抬起来,坚定地攥住了她的左手。
他的手很烫,又热,带着男子灼人的气息。
他的手攥住慈姑的柔荑轻轻婆娑,他指尖似乎是常年拉弓射箭磨出的茧子,磨过慈姑肌肤,所到之处似星火点燃,又似电光火石。
噼里啪啦燃烧起一片,叫她心脏砰砰砰直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
偏那手指还不停,轻轻从她指腹、手指、手背、手心处一一描摹而过,似在描摹手的形状,又似缓慢轻柔安抚她,一点点,一点点,叫她手心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原来与心悦之人牵手是这般感受。
岚娘在家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有时候也会隐晦说到这里,每每到这时,岚娘都要激动得“嘎嘎”大叫,似一只出笼的白鹅,又要托腮满脸慈祥姨母笑,慈姑那时候不懂,直到自己今天真的体验,才明白原来真会叫人魂灵尽失、堕入迷津。
怪不得。慈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醉人,就像陷入一场无边美梦,叫人只想永不醒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牵着手待在小船里,小船则漂浮在池塘里,任由池水荡漾,晃悠悠,晃悠悠,慢慢悠悠不知天地归处。
直到月亮西落,露水要下来了,濮九鸾方松了手,问她:“可冷?”将披风解下来裹在她身上,瞧着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划桨往岸边去。
归家时已是深夜,不过汴京城里中秋夜都热热闹闹,因而也不算太晚。
濮九鸾将慈姑放在门口,而后自己也跟着下了马车:“快进去吧,我瞧着你进去。”
慈姑“嗯”了一声,又有些不舍。
濮九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来摸摸她脸颊:“夜里露水下来了,快些进去,明儿再来带你出去玩。”
他们斜对着的二楼,忽然一阵“嘎”叫,旋即被噎了回去,似乎被什么捂住了嘴巴一样。
“是有鹅么?”濮九鸾四下打量。
慈姑叹口气摇摇头。家里那只鹅还会吃螃蟹呢。
第三日,果不其然那康家叔伯又来了。只不过这回那两人再来就不单单是自己了,还带着开封府的衙差。
康行三趾高气扬:“今儿我可带了衙差,你赖不掉了。”
那位衙差瞧着慈姑,便道:“在下是开封府的孙莫,依照《宋律》‘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财异居。’如今你祖父尚在,康娘子怎能别居?”
见慈姑要反驳,他得意洋洋先出口:“你可别说你不认识我们,我已在开封府查了你的户头,你那籍贯上正写着眉州曲水镇康行二之女,这如何赖得?”
“莫吓着侄女。”康行一在旁训斥弟弟,又转而对慈姑道,“是我兄弟失职,侄女如今到了说亲事的年纪,我们还未说定婚事,正好近日来汴京寻着一门好亲,对方家财万贯,侄女嫁过去便是个享福的。以后我们兄弟便受累帮你们打点这些店铺,侄女安心嫁人相夫教子便是。”
“说与谁家?”马夫人深恐慈姑吃亏,早早儿跟了出来。
康行三得意洋洋:“正是郑皇后巷住着的李员外,他家财万贯,在汴京城外有几百亩水田,是个有名的大富汉呢。”
马老夫人在旁边皱眉:“这不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老财主么?前些日子还因着拖欠花楼里的嫖资被人家编了歌谣满城笑话。”要不然也不会连她这等老妇都听说了。
“那又如何?男人嘛,谁没有些风流韵事呢?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李员外只有个女儿,你嫁过去只要生个儿子便是妥妥的母凭子贵。以后还不是穿金戴银?”康行三满不在乎。
“我呸!”岚娘举起个扫把劈头盖脸就往他脸上拍去。
康行三被拍了满脸灰,灰头灰脸躲到了衙差后头:“孙衙差,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孙衙差皱皱眉头,他今日来之前先见了相府的一名管事,那管事暗示他:“这康娘子之事又悖孝道,还请您千万秉公处理。”
虽然说汴京城里非富即贵,可相府的人谁得罪的起啊?本来这种事情应当是亲眷到衙门去递状子,而后再由衙门审理。要不汴京城这么大,拢共百十来个衙差哪里够这么用的?可这回相府管事张了口,他便少不得要走这一趟。
想到这里孙衙差当即道:“康娘子,既然你有祖父尚在,做孙辈的自然不能就此不孝。否则便是告到官衙里去,你也理亏。”
慈姑一笑:“这可奇了,口口声声用孝顺压我,那么我问两位叔伯,当初我爹娘生前开着脚店生意红火,去世后那脚店为何变成了你们的私产?”
她手指着对方:“当初我爹病重时,我哥哥去求你们帮忙请名医,你们又是如何推脱的?我们父母尸骨未寒,你们便将我们绑起来卖给人牙子,这又是如何?你们不慈,还想要我们如何孝顺?你们说是翁翁的意思,翁翁年事已高,常年糊涂,我爹爹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这是眉州城里都知道的,缘何忽然翁翁又好了要我们兄妹回家去?”
慈姑问孙衙差:“若是这两人要将我们告上官衙,我们也如此说。要不是我们命好被琬珠帝姬救出生天,只怕如今还在做奴做婢,又何来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