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迷瞪瞪走过来坐下,季风倒了杯酒递过去,道:“原来你在这里,好久不见,洛商。”
洛商看着晃动的酒水,表情失了方才那般跳脱,平静如水:“你没死。”
季风轻笑:“死了啊。”
洛商抬眼看他,满眼写着你逗我呢。
“又活过来了而已。”
安静了一会,季风重新看了一遍客栈,道:“你开的店?”
“嗯。”
季风缓缓吐了口气,道:“你还是在恨我们吗?”
否则为什么躲在这里这么多年不肯回临夏,不肯见他们,直到他死。
洛商顿了顿,眼里看不出悲喜:“不是,只是,我的家,在这里。”
季风点头。
“这些年,,,”两人同时说道,洛商闭了闭嘴示意他说,季风道:“这些年你可有回去过?”
洛商看了看窗外,无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恨你,不恨风银,更不会恨姐姐,我回去看过了,姐姐已经成亲了,和如是师兄,人都好好的。”
“嗯。”季风一点不意外,如果没有那些事,一切本该都会更好的。
良久洛商好看的眉毛动了动,问:“你不问问他吗?”
季风眼睫垂了垂,沉默许久问:“你记得庄生台吗?”
洛商顿了顿,随即点头:“嗯,从前我们一起进入了庄生台,看见了未来的样子,可你从没说过你看到了什么。”
季风吞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道:“庄生台预言最坏的结果,我看到我死了,他回到阆风,动用禁术,强行将自己献祭给镜海,让我死而复生。”
洛商睁大了眼看着季风,季风继续道:“后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改变命运,可最后还是亲手促成了这个结果,现在我活过来了,一切,都成了徒劳。”
洛商看着对面对面季风心如死灰的眼神,道:“你是说你这次能活过来,是他以命换命?”
季风自嘲一笑:“嗯。”
洛商声音变高了些:“可他没死啊。”
话落季风猛然抬头,眼里什么东西复燃了:“你说什么?”
洛商道:“我说风银没有死。”
一字一句,像是十分晦涩的话语,季风花了好半天才彻底理解,抓起洛商的手腕迫切道:“他在哪里?”
洛商手腕被他抓的发红,挣了挣,指着外边道:“刚才离开的那群修士你看到了吗,他们就是来找风银的。”
“什么意思?当年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商吸了口气,抬手把季风抓住他手腕的手放下,拿过酒壶倒了两杯,推给季风后兀自饮了一杯,他还是不太会喝酒,呛得秀美紧蹙。
“当年你一剑扎进自己的心脉解封了天锁,整个大地都开始颤动,所有受赤乌凰煽动的妖邪被天锁压制,师,,,风银也清醒了过来,看到的就是你已经被耗尽生命的画面,他抱着你的尸体谁也不让靠近,也没有谁敢靠近,可小叔叔一定要将你带走,随后他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最后还是顾江玙强行将风银带回了雪苍山。”
季风捏着杯子的指尖轻颤:“后来呢?”
洛商抿了抿唇,转头看向窗外:“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风银又再次出现在天垣,他找到了顾江屿,得知你被小叔叔沉在了镜海,便径自闯进了惘极境,冲破一道又一道结界,可你知道,惘极境的结界十分强悍,没有若木之花是进不去的,他被挡在最后一层结界再也进不去,便去了神火台,很久很久才出来一次,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洛商看到季风的样子根本没敢往细了说,可饶是这样匆匆讲过,听的人依旧能知道其中意味着什么。
每闯一道结界都会被反噬,惘极境乃至邪之地,人在里面待久了会邪气入体,普通人过不了多久直接暴毙,修道者也会变得不人不魔,七年了,一个人在惘极境待了七年,会变成什么样子,季风想都不敢再想。
洛商:“风银本是阆风的下一任族长,天命不凡,即便是阆风没落了,修界依旧十分忌惮,尤其是那时候的风银,你知道的,他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背叛他,逼得他一念入魔,整个修界再容不得他,虽然最后暂时被你拉了回来,可你走后,何尝不是对他的又一次打击,自那之后他便更加疯魔,常年待在那至邪之地惘极境,所有人都在害怕他哪天回卷土重来,找整个修界复仇。”
季风几乎是被抽走了血液,说不出话来,胸口艰难不稳的起伏。洛商继续道:“那些修士知道他大概每隔一年会出来一次,便在这里守着他,要趁他彻底入魔前将他除掉,现在应该又是去找他了。”
话落季风猛地起身追出去,洛商脸色一沉站起来叫住他:“季风!”
季风停下脚步,听后面人道:“当年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没死心么?”
七年前留下的一堆子烂账,扯不清的两厢亏欠,让他知道要劝季风放下是不可能的,但到底还是觉得够了,代价都太大了,他会躲在这偏远的村子里虽然也是对当年的事无法释怀,可季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啊,为情之一字,何以至此。
洛商话落直直盯着季风背影,好半晌季风才道:“死心?洛商,你亲眼看着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怎么能让我死心?我怎么死心,凭什么死心,再活几次,我一样如此。”
洛商握紧拳头,咬牙道:“不知悔改。”
季风转头看着他,轻轻一笑,这一笑让洛商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顽劣又执着的少年,“我情愿。”
季风追踪着那群修士的气息一路跟到他不久前才出来的惘极境外围,毒瘴之气笼罩,周遭森冷,连树木都长着怪形,风一动,一切都显得压抑又诡谲。
那群修士不敢进去,站在外面严阵以待,季风就在身后不远处看着,许久,烟瘴深处缓缓走出来一个白衣身影,远远地看不清,但季风能直接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无法忽视的邪气。
修士的剑纷纷拔高一寸,将白衣男子团团围住,厉声道:“魔头,别以为你躲在惘极境我们就抓不到你,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想这么轻易的逃脱制裁吗?”
“就是,你非但不知悔改,还跑到惘极境来修炼邪术,大肆破坏结界,扰得天垣人心惶惶,你安的什么心?修界若不除你,难平众愤,有愧天道!”
“我等在这守你很久了,今日你定然跑不掉!”
修士气势汹汹地问罪,白衣男子如若未闻,信然往前走,修士一时也不敢上前。
白衣男子敛动眼睫,薄唇动了动,声音低沉道:“走吧,我不想杀你们。”
季风渐渐看清里面那个人,浑身血液凝固,僵在了原地,来人一袭白衣若雪,惊世脱俗容貌,碧蓝色眼眸,浑身散发着一股阴郁的邪气,那双能将人溺死在其中的幽邃眼眸也尽是阴鸷。
最让季风震惊的是那人的头发,银丝若雪,披散在肩背上。
众修士大怒:“竟敢如此嚣张,结阵。”
几个修士有备而来,纷纷围着白衣男子摆好阵势起阵,霎时狂风骤起,烟瘴搅动,一股强大的力量渐渐将白衣男子包围,压迫在头顶虽是都要落下将人压得粉碎。
“落。”修士大喊,握剑的手纷纷挥下,那股巨大的力量垂直落下,木石俱碎。
白衣男子面不改色,轻轻抬手,连剑都不曾拔.出,便破了修士的阵,一声巨响,所有人被振飞出去,砸在树上石头上,闷出一口血。
“滚。”男子淡淡启唇,语气让人森森一寒。
落在白衣男子身后的修士恨恨咬牙,趁人没发现他,猛地站起来捡起剑就对着白衣男子砍去,白衣男子眼眸森寒,冷冷地垂眼看向侧后方,正待动手,忽然几道金色藤蔓拔地而起,猛蛇之势将那人卷起抛进了毒瘴中。
季风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没听见吗?”
周围的修士没工夫管被扔进毒瘴区的同伴,警惕地看向声源处,“季风,你竟然跟过来了?”
修士转头对旁边人道:“这下怎么办,他们是一伙的,这个季风修为大增,两个人打不过。”
季风嗤笑,说得就像你们一个人打得过似的。
修士咬牙权衡,随即指着季风道:“今日就先放过你们,但今日我等放话在这里,下次我等定会集结修界所有正道之士,将你们一并除去,撤。”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修士狼狈的卷着剑跑了,而那个白衣男子从看到金色藤蔓起就怔在原地,眼眸中的阴鸷和戾气被另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替代。
季风向他走进,跨过烟雾,如同跨过七年滚滚红尘,他才慢慢看清那个人,那个他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此时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却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洵舟。”他从前的洵舟冰霜般的脸满是俗世人间不曾有的清绝,却又在眼睛里囊括了从污浊尘世中脱胎而出的温柔,而面前的人,用他依旧摄魂夺魄的脸写满阴鸷和冷漠,一双和镜海一般碧蓝色的眼睛也只剩心灰意冷,从前柔软的青丝也变成了如今的银发满际。
风银僵在原地,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走,眼前这个人,他不敢向前靠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敢上前惊走了这抹飘来他梦中的魂灵。
季风慢慢靠近,站在风银面前,让他能看清自己,又唤了声:“洵舟,我回来了。”
风银不敢出声,不敢呼吸,怕吹散了眼前脆薄如纸的梦。
季风凝望着那双深幽的碧波湖水,在他眼里比镜海还要耀眼,他抬手轻轻滑过垂落在风银额前的发丝,轻笑着开玩笑:“我死的这几年,竟然一点没长,倒让你高我一截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知是哪个字,竟同时点燃了两人多年来死灰般的残心,一时动容,再也不能安生。
季风的手短暂而又轻微的触到了风银的脸颊,真实的触感让风银一颤,“你,是季风?”
沙哑的声音落在季风耳朵里砸得他心里抽疼,他笑笑:“不是我,世间谁还唤你洵舟?”
是啊,没人再唤他洵舟了,七年不曾有人这样叫他,风银眼眶发红,紧紧握着剑指节发白。
“真的是季风?”风银痴痴的看着眼前被蒙在迷雾中的男人,口中喃喃自说自话。
“嗯,是我。”季风心抽疼,话音轻柔到骨子里:“你怎么,变了个样?”
季风注意到风银手上的动作,仍然抬手轻轻拂过风银银色的发丝,虽不知为何风银会变成这样,但总归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是我当初自私了。”
全然不顾及你的感受。
季风抬手轻轻捧起风银的脸,仰头将他眼角欲滴的泪水吻去,从他泪水中只尝到苦涩,他想,这苦涩,不及洵舟这些年的万一,他自己死了倒一了百了,万念俱空,留下的风银该是怎么过来的,他一点都不敢想。
“恨我吗?”季风轻轻放开他。
风银怔在原地,良久才吐出一个字:“恨。”
若你将一个人所拥有的尽数毁灭,还带走了所有希望,又怎么奢求别人以德报怨。
季风弯了弯眼睛,轻笑:“任你处置。”
风银视线始终落在季风眼睛里,后退两步,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抬手升起一道术法,周遭的风霎时间化为利刃握在风银手中,缓缓抬手指向季风心脏位置。
季风张开双臂,缓缓闭上了眼,对面那人的模样依旧在他眼前,剥去坚硬的外壳和经年的苦涩,他好像看到了曾经那个忽然闯入他生命里的白衣清影。
---
七年前,南方临夏城,夏水河上,一架轻舟悠哉地浮荡在暮色中,河面上,浩浩汤汤排着长龙的河灯俨然如红色精灵,活泼又虔诚的为夜河行舟之人护航。
“小公子,临夏城就在前边儿了,今日是七月十五农历鬼节,南方属这临夏城内最为热闹繁华,人人皆戴恶鬼面具,二里河道放满河灯,指引亡魂归来,人鬼共度七月半。想必你也是慕名而来吧?”
蓬舟上船夫摇着桨,避开越来越多的河灯,问向船头的少年。
船头一少年头枕着手臂,翘起的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闻声便坐了起来。
少年一袭黑衣极为修身,即便是坐着也忽视不了他笔挺的脊背线条和修长的双腿,一双剑眉下的桃花眼在河灯与月色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黑绳结发随意的扎在脑后,端的是一派朗目风逸。
他抽掉嘴里吹不出调子的竹叶,深邃的眼看遥遥地看向河岸某处。
只一眼,少年便收回目光,转而露出一个清朗夺目的笑:“老伯你又猜错了,我是临夏本地人,今天是游玩回家,非是为鬼节而来,按约定,你可要给我打对折。”
原来这少年上船后与船夫打赌,若说中他三件事,就付三倍船费,两件两倍,全错就打对折,船夫倒是爽快,觉得挺有意思,便同意了。
路途中,那船夫看他翩翩衣冠,气质不俗,虽未佩剑,却腰着上乘养灵玉,他在这夏水河行舟渡人十多年,见过不少修界能人异士,想必是哪个门派的公子,想了想又觉得显而易见,于是说:“小公子一定修为上佳。”
少年闻之笑道:“不对,我资质奇差,早放弃修行了。”
船夫尤道一声可惜,那少年却满不在乎的晃荡着腰间的银锁,发出玲玲轻响。
船夫继续猜:“小公子腰间佩驱邪银锁,想必是父母送的?”
这就有作弊之嫌了,这不论是修行世家还是普通百姓,都有给小孩子配驱邪银锁的习俗,可以驱赶邪祟,自然也多是家人父母给佩的。
那少年又笑道:“不对,家中父母早亡。这银锁是我小叔叔给的。”
看那少年笑容依旧,清浅却认真,老伯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认真想猜第三件事。最后,仍是猜错。
船夫调整方向,在一座桥边靠岸,少年摸出身上仅剩的几个钱,给了船夫,刚好够船费。嘴边挂着笑往临夏城里走去。
临夏城是南方大城,四方商旅众多,寻常日子便已十分热闹,加之今日七月十五,农历鬼节,街道早已是熙熙攘攘,人声不绝。
放眼四顾,来往人戴着各色各样狰狞的面具,还有人觉得只戴面具不够,仿起那话本里血淋淋的样,认真的扮起小妖小鬼来,时不时举着爪子凑人跟前吓人一跳,惹一阵嬉笑怒骂又跑开,一派热闹景象。
少年被人群携带着往里走,忽然偏过头,睨了眼身后方向,一个黑梭梭的影子立马隐入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