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拿着身份证过了检票口,她戴上口罩,推着白色的行李箱,随着人流进了动车车厢。
这个白色的行李箱跟了她二十年了。
到底是二十年还是二十几年,木子已经不记得了。
动车过隧道的时候,车窗变成了黑色,像是一面镜子,映着她那双眼睛。
木子看了看素颜的自己,眉毛很浅,细长的杏仁眼,看起来很柔和,很柔和……
当再次回到那座小城,坐上熟悉的40路公交车,十七个站台就到了小巷门口,公交车会行驶过一段很长的公路,公路两旁的夏日绿色参天的香樟树,剪碎的阳光洒下,还没从车窗外的绿化树反应过来,就到了小巷口了。
那是一条很窄很长的小巷。
那是一条走了十多年的小巷。
木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那条小巷子的时候,是牵着父亲的手,参加他好兄弟儿子的满月酒,巷子里的院子里,摆满了酒席,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就在阿姨的怀里,笑嘻嘻的露出牙龈。
木子当时七岁,她独自坐在一桌与眼熟的阿姨小朋友们,吃着饭,她们聊着一些无趣的话题,家长里短,木子看着父亲喝了酒,她跳下桌子,跑过去,气呼呼地拦住了他。
“爸爸,你肠胃不好,不能喝酒的!”她叉着腰气鼓鼓地说。
桌上传来哈哈哈的小声,男人拿起手上的一个杯子,上面印着头像的一个铁杯子,男人对她说:“木木,给你喝雪碧,别闹爸爸。”
木子两眼睛突然放光,她接过男人的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冲鼻辛辣又呛人的味道,就这么被她全部牛饮了下去。
“哎!老林啊,你这不厚道!哪有这么对自己的女儿的?”
“那可是五十七度的白酒啊!”
“这孩子喝之前也不闻闻!”
木子感觉自己飘飘然的,她被阿姨扶到了二楼的沙发上,看着眼前无数个阿姨和无数个吊灯,就这么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她第一次喝酒,就这么被父亲骗着喝了一大杯。
那年,父亲更忙了,经常不在家,偶尔逢年过节带着
她出去,逢人就说她七岁那年喝过了一大杯白酒的事。
父亲是个武警。
母亲?
母亲不知道,木子没见过她。
家里全部都是木桩,沙袋和很多锻炼器械的东西,木子从小就练扎马步,或者打沙袋,父亲在家,就爱看碟子,可他觉得那些碟子里的电影都太血腥了,不适合木子看,于是木子除了学习,做奥数题,就是打木桩,打沙袋,负重跑步、
要说什么亲子活动,那大概就是偶尔和父亲一起练拳吧。
她记得,八岁那年,父亲要去出一个跨省任务。
走之前,父亲给了她一把筷子,三十根筷子。
父亲说:“等你把这三十根筷子扭断了,你就超过我了,我就会回来了。”
于是木子每天放学回家就是练扭筷子,看看时间七点半,她捏着筷子,吃着煮的面条,等啊等,等啊等,到九点半,电话终于响了。
“爸爸!”
“嗯,木木吃饭了没有?”
“吃了,煮的面条,还卧了两个蛋呢!”
“怎么没去大伯家吃饭?”
“堂姐今天晚上好像要比赛,大伯陪堂姐,我就自己回家做饭了!”
“木木,真棒!”
“不,爸爸才是最棒的!爸爸抓坏蛋!爸爸最棒!”
木子没有告诉父亲,她其实没去大伯家吃过饭,她一直都在家里自己做面条。
周末那天,木子被惊雷吓醒了,她坐起来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人影,她吓得不敢说话,那人是个小偷,翻箱倒柜的在找东西。
闪电鸣叫中,木子看到了小偷拿的是爸爸的一块金牌,爸爸以前获得的一块国家荣誉金牌,爸爸说那是含金的,很贵的。
木子小心摸着起床,她浑身发抖,又害怕,又不想那小偷就那么偷走了爸爸的金牌。
小偷进了卧室,木子躲到了床底下。
小偷说了句“没人?”
便去了厨房,木子心跳如鼓,偷偷摸出来,准备报警的时候,钻出床底就看到那张满是刀疤的脸。
“怎么可能没人呢?小姑娘。”
木子被绑在凳子上,家里的几桶菜籽油全都被倒在了地上。
刀疤脸蹲下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长的和上官林那狗i杂种真得不像,看来你确实是他领养的,但没办法,谁让他送了我们哥几个进监i狱呢,我大哥也吃了枪i子,你就下地狱去替他赎罪吧。”
门关了。
火光四起。
屋外电闪雷鸣。
可就是无雨。
木子浑身抖如筛糠,她拼命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整个人才找回了理智。
刀!
家里有刀!
哪里有刀?!
木子借力将自己摔在地上,往后爬去,她记得床下有把剪刀,是刚才她躲进去的时候拿着的。
木子费力地爬过去。
可火已经蔓延了,她心一横,双手移过去。
破窗而出后,她跄踉着大喊救火。
可当消防队终于来的时候,已经烧的七七八八,木子仰头看天,雨还是下来了。
顷刻间,暴雨已至。
可房子已经烧没了。
木子坐在警局里,等着大伯来接她,可大伯没等来,等来是警局叔叔的消息。
她爸爸,出任务的时候,没了。
木子站在人来人往的灵堂,看着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奶奶抱着爸爸的黑白照片。
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杵在幻觉里。
细碎的,铺天盖地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像是浪打浪一样,快要把她淹没。
“真可怜,家被烧了,养父也走了。”
“她怎么不哭?”
“上官家的人说她这几天,一滴泪都没流呢。”
“这么冷血啊,天啊!”
“还不是亲生的啊,你看老林的那两个侄女,有个都哭晕了。”
“所以说,孩子还是有血缘的好。”
木子抬起头,卷着小卷毛,一头红发的女人,披着貂皮坎肩,摸了摸她的头,慈爱地说:“木木,以后就住大伯母家了。”
木子就搬到了高楼商品房,这里有两台电视,还有电脑,还有大冰箱。
堂姐的屋里是粉色的,床罩是粉红色,床垫是席梦思。
木子晚上就睡在那张席梦思的床上。
堂姐睡觉什么都好,就是晚上爱拿腿踢她。
堂姐喜欢给木子喝牛奶,她老是喝了一半就不喝了,给木子说:“不能浪费。”于是木子就喝剩下的牛奶。
堂姐很节约用水,于是她洗完脚的盆子,木子接着洗脚。
木子每天低着头吃饭,低着头读书。直到期中考了,堂姐把试卷藏了起来,那三张期末考的试卷,是七十九,八十三,七十。
堂姐看着木子,指着她鼻子警告说:“你要是告诉我妈妈,你就死定了!”
木子点了点头。
可班主任打电话了。
堂姐跪在地上,她恶狠狠地对木子说:“你答应我的!你居然告状!”
木子摇了摇头,想说我没有,但大伯母一耳光下去,堂姐那张白嫩的小脸就五个巴掌印,大伯母问:“木木,你考了多少?”
木子低头说:“差不多。”
大伯母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她说:“你把试卷拿给我看。”
木子回到屋里,拿出那三张满分卷子,大伯母的脸色越来越黑,又是一巴掌。
木子吓得感觉跑到堂姐的旁边跪下,大伯母拿了跟电电线出来,木子拦着,拦不住,跟着堂姐一起身上挨了无数电线。
一条条血痕。
晚上,堂姐边哭边背对木子。
木子说:“对不起,真的不是我。”
堂姐起身,推了木子一把:“怪你!怪你!就是你!你害的四叔死了,家里也遭了火!你是个灾星!妈妈说的对,你就是灾星!”
木子发神地跌坐在地上。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是。”
可看到堂姐那张哭脸,她的话哽在喉咙。
九岁那年,大伯父快过生日了,堂姐说,要给父亲准备礼物。
木子问:“怎么准备。”
堂姐气鼓鼓地说:“不告诉你!休想和我抢爸爸!”
于是堂姐给木子分配了任务,木子拖地,堂姐煮饭。
木子拖完地后,想去厨房看看,但被堂姐反锁在了卧室里,木子只好做作业,直到门开了,厨房烧起来,一片火海,堂姐哭着问:“木木,怎么办,妈妈会打死我的!”
木子带着堂姐跑下楼,报警。
人来人往,警报声,七七八八的交谈声,还有堂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大伯母和大伯回来了。
堂姐抓着木子的手,那双小手颤抖地拉着木子,大伯母问:“怎么回事?”
木子低着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堂姐才不会挨打,直到她抬起头看到堂姐指着她说:“木木说,爸爸生日要给爸爸惊喜,于是她在厨房煮饭,把厨房烧了。”
木子震惊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堂姐。
她震惊地看着大伯父和大伯母的两张脸。
她感觉所有声音离她远去。
淹没头顶的是一片汪洋。
她坐在爷爷奶奶外面的客厅,听着家里的人为她吵成一片。
她受不住的跑了。
她跑回了她和爸爸一起住的地方,蹲在那里,那房子已经拆除了,除了一片碎石砖瓦什么也没有留下,她睡在碎石砖瓦里。
之后,她被叔叔领养了,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听说爸爸曾经为他挡过子弹,阿姨也是个很温柔的人,还有个小弟弟,弟弟已经两岁了。咿呀学语很可爱。
她提着自己的衣服,还有白色的行李箱,牵着叔叔的手,走进了那条又长又深的小巷子里。
叔叔和爸爸一样是个武警,经常出任务,阿姨开了个花店,是个柔柔弱弱人,脾气相当好,叔叔家里也有沙袋,也有木桩,叔叔也经常和木子练拳。
叔叔说:“木木,很厉害啊,叔叔不在的时候,木木可要保护好阿姨和弟弟啊。”
木子点了点头。
叔叔说:“木木要笑啊,木木是最乖的孩子了,为什么不喜欢笑呢。”
于是木子笑了一下。
叔叔说:“木木,真乖。”
木木还是喜欢负重跑步,她放学之后,会带着弟弟一起在拼图垫上学摔跤。
后来,木子以全科满分的成绩,上了小城里最好的学校。
那天,阿姨给木子买了件红裙子,木子老是晒太阳,皮肤黑,穿着红衣服黑得更像个猴子,弟弟笑着拍着巴掌说:“姐姐像个瘦猴子!”
木子看了看镜子,她觉得新裙子很好看,即使皮肤黑,她也是最好看的那只猴子。
进了新班级的那天,所有的人都站在讲台上,木子旁边站着个女孩,肉脸,皮肤白的像雪一样,两边的脸颊粉粉的,她也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穿着红色的皮鞋,看起来像个小公主一样。
木子拿肩膀碰了她一下说:“你好白啊。”
女孩笑了笑说;“你好黑啊,是刚从三亚回来吗?”
木子:“三亚在哪?”
女孩笑了笑:“就是海边啊,那里离赤道近,去那里玩的人都会晒黑的。”
木子笑着摇头。
“你叫什么?”
“我叫上官木。木头的木。”
女孩笑着说“我叫林柆,有三个木呢。”
木子看着林柆一张粉嫩的脸就觉得欢喜,她性格好,喜欢画画,尤其是喜欢上课的时候,画画,书上全都是铅笔画的小人,林拉说,那是动漫!
木子不知道什么是动漫,她只看过电视里的动画片,还是陪弟弟看的,于是林拉借给了木子几张碟子。
木子放回回家的时候,就播放着看,可弟弟要看动画片,木子就不能看碟子了,于是木子只好等着周末的时候,等阿姨带弟弟去博物馆,木子就可以在家里看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