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院正面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院中果然遍植着玉兰、木笔、梧桐、栀子等花树,有的已过了花时,嫩叶中仍有些晚花,有的却正开得烂漫,清香四溢。
崔氏住了正中央的正房内,让玉衡和急云住在两侧的厢房内,因急云没有侍婢,崔氏便拨了自己身侧一个大丫鬟名唤夏巧的给了她,原来她身边有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匆忙出京,也只带了春巧和夏巧出了来,却因夏巧平日里极为细心,又是个大胆活泼的,她只觉得这个女儿太过沉静了些,便指了夏巧过去服侍,也是希望女儿能活泼些,若是女儿遇到什么憋屈事,这个大丫鬟平日里颇为爽利,也能替她出出头,省得将来被人欺负了去。
夏巧带了个小丫鬟,里里外外又重新收拾了一遍厢房,正收拾着,外头龙渊走了过来,夏巧笑道:“什么事情要你亲自走来了?二小姐那边不需要你伺候么?”
龙渊拿了个包袱,笑道:“二小姐吩咐我拿些衣衫和首饰来给大小姐。”一边走了进来,给急云施礼道:“大小姐,二小姐说她和您身材仿佛,这是今春才做的衣服,并没有上身过的,因恐您在路途中没有什么替换衣物,便让奴婢拿了两套衣服和一些首饰来给您。”
急云点点头,夏巧便接了过来代她道:“劳二小姐念着了,适才公子也让榛子送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来,只说小姐有什么缺的只管找他呢。听说夫人已是派人去通知了裁缝下午过来量身,又让人送了布料来要替两位小姐和公子都裁些新衣。”
龙渊看了眼急云,看她正坐在窗前拿了本书再闲翻,并不着急来翻看送来的礼物,娴静之极,赶紧笑道:“夫人安排自是周到的,大小姐若没什么事,奴婢先告退了?”
急云点点头,不以为意,她颇觉无聊,这些闺阁小姐,平日里如何打发时间?绣花?画画写字?研究每日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首饰,梳什么头发?想到写字,她倒是想起在那秘境里,已是许久没有写字了,不禁有些担心自己退步了,好在案上笔墨纸砚都是全的,拿了卷纸铺开来要写字,夏巧看着早已过来替她注水磨墨。
急云屏息写了几个字,许久没写,手生了,写得颇为凝滞,一旁的夏巧却是笑道:“大小姐的字写得很好哩。”她这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夸奖,没想到大小姐生活在民间,居然能有这样一笔好字。
急云无奈,她着实不习惯这样做什么旁边都有人的感觉,好在这时候崔氏带着春巧来了,又一一看了一遍缺什么,却是一边检视一边和身旁的春巧说了需要添置什么,一一吩咐,春巧不断应诺,崔氏又看过一次后,想了想再没什么缺的了,又去和急云说:“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不要拘谨了。”
急云看到崔氏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居然莫名想起了当年管夫人带她回山上的日子,她鼻子微微有些发酸,想起自己这一世,实在算不上不完满,先后遇上的娥娘、管夫人,对她宛如亲母,如今命运又如此厚待让她遇上了生身母亲,也是一般慈爱。她点点头道:“并没有什么缺的,母亲想得很是周到。”
崔氏去看她写的字,笑道:“写得好,只是练习少了,笔锋有些滞重了,却需得勤加练习才是,你父亲这上头却是行家,待他来日指点你。”
急云点头,没说话,崔氏看她沉默寡言,心头爱怜又起,摒退了所有丫鬟,轻声道:“昨儿因人多,事儿也千头万绪,一时竟没有细细与你说了家里的情况,还有因何拦着你没上京,今天好容易空闲下来,待娘亲为你好好说一说……你父亲出身璠阳县谢家,谢家在大秦也算得上是清流世家了,到你父亲这一代,嫡支却是人才凋零,合族只得了他一人出了仕,其余不过是寻常……”
一五一十,包括晋王与玉衡的亲事,玉衡任性退婚,皇上开恩将赐婚旨意改成失踪的她身上,细细讲了个清楚,急云楞了楞,倒没有想到母亲拦着她进京,原有这般复杂的缘由,她长居乡间山居,原不太懂,最后问道:“既然玉衡能走了钉桥退了婚,那我也去走一走那钉桥便好了吧?”
崔氏苦笑:“哪里如此简单,玉衡与晋王订亲,看似晋王多看了玉衡两眼引起,实则他才多大,又是病弱之躯,长居深宫,只怕皇后教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就算他不看,这门婚事也是会落在咱们家的,实是你父亲身居相位,又曾领兵北拒蛮兵,无论军中还是士林,都是威望颇高了,若让咱们家再靠姻亲结上几门厉害亲家,那皇上心中就更忌惮了,只能将我们家女儿指给病弱无权的晋王,将来你弟弟开阳的婚事,只怕也不会是什么高门……”谢丞相之前何尝不想急流勇退,赐了帅位便是如此,然而你要急流勇退,也要看皇上给不给你退。
急云想了想,大致转换了一下,基本理解了意思,点点头,这和后世那些jūn_duì政治倾轧也差不多,自己虽然身在特警队,却也无端端被上头的倾轧斗争,中过几次台风尾,在特别冷的部门呆过。
崔氏看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她何尝不知自己女儿生长乡间,未必明白,然而她依然选择一一告诉她前因后果,她安慰女儿道:“你莫着急,你爹爹一辈子经历过多少危机,都能一一化解,这事情交给他来办,如今找到你的事情还未传出,我已下了封口令,奴仆们不会外传,一切都还来得及。阿爹阿娘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
急云摇摇头,想说自己仍然是要上京去的,宗门大比,还有管夫人还在那儿等着她呢……只是她看了看崔氏强撑着精神安慰她,其实眼睛里满是焦虑,又不忍心说,只怕说了这些无端端惹得她更担忧,眼看她这几日显然是忧心过度,双眼凹陷,眼皮却是红肿,眼中全是血丝,皮肤暗淡,嘴角燎泡,只从眉目间依稀能看出从前的风华。
她到底是咽了下去,心想不就是面容么,大不了这个瑶光的身份就不要了,自己找个机会找叶师伯想法子改了样子,以管夫人的弟子名义过下去罢,如今且先陪着母亲和弟妹住几日,若是自己那生身父亲没有办法,自己便提出这办法好了。
崔氏看她脸上也没什么大的忧色,略略放心,又说道:“这两日你多和你弟弟妹妹处一处,将来也有个臂膀。”
急云自然是都应了,崔氏这才放心站了起来,出去时又叮嘱了夏巧几句用心服侍,若有事便来报之类的话,才满怀心事地回了屋。
那一头谢开阳却是去找了姐姐玉衡,摒退了房内服侍的丫鬟,玉衡有些意外,却也知道弟弟有话要和自己说。
开阳坐下来问了两句玉衡的双脚愈合情况后,说道:“弟弟是来和姐姐说些肺腑之言的,前些日子您病着,又有爹娘在,这些话断断轮不到我来说,只是爹爹才忙着化解你退婚的麻烦,你又寻死失踪,阿娘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水都喝不下,为了你心急如焚,如今看你动不动就寻死,大抵娘是不敢和你说什么的。”
玉衡听了心头有些愧疚,却又有些脸上下不来,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嫌弃我给你丢人,让你在国子监受白眼了吧?”
谢开阳正色道:“我们是同胞姐弟,手足骨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有嫌弃之理?正如父母亲虽然知道你惹了天大的祸事,仍然替你扛了下来,然而你却丝毫不觉父亲替你担了多大的罪过,母亲担惊受怕……我之前也只以为皇上是仁君,却是在婚事换成大姐姐后,学里与我交好的安阳伯的次子周鹤峦和我悄悄分析了一番,如今朝廷正在田亩税制改制的关口,爹爹却正在风口浪尖上,皇上为了大局,将姐姐您抗旨的这口气暂时咽了下去,却不知哪一时便要发出来,却是要发在爹爹的身上!如今爹爹竟是立于悬崖边上!多少政敌环伺,直待皇上弃了父亲的那一日,便要群起攻之!我们竟都不觉!爹爹胸怀万民,有安邦定国之才,如今却为儿女所累,被人耻笑于朝堂,与皇上又生了嫌隙,这岂不是你我之不孝?”
玉衡默默无语,开阳又道:“鹤峦兄与我说过后,我日夜思索,竟是发现自己往日里大错特错!我昔日里自诩尚有些才华,写得几句时文、做得几首诗,学里人人争夸,先生也多方嘉许,姐姐也是,平日里哪个不夸你是才女?如今此事一出,我方才醒悟过来,别人夸我们,不过是因为看在父亲面上的奉承之语,一分才华,便夸作十分,日子久了,我们自己居然也看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几分才华了!如今父亲后继无人,危如累卵,一朝大厦倾覆,我们又将何如?竟不能替父母分忧一二!”
玉衡张了张嘴,想说开阳危言耸听,却又隐隐知道这是对的,她竟说不出话来,开阳继续道:“书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些道理父母亲往日不是没有教过我们,我们却只如顽石一般,只以为这是写在文章中的道理,却没有真正听进去,化为行动。如今我们二人,既没有爱惜自己体肤,又没能扬名立身,反而让父母蒙羞,对君不忠,对父母不孝,有何面目立于世上?”
玉衡被平日里友爱的弟弟如此责问,忽觉羞愧之极,面红耳赤,开阳和声道:“自幼姐姐就亲教我写字读诗,我知道这些道理姐姐都是知的,只是一时被那苏定方所惑,往日里我就想说了,那苏定方虽然对你和声细语,他对其他女子也是如此,他借着替师父授徒的名义,进出相府,又因此得以进出其他高门后宅,说是指教武艺,京里的高门贵女,哪个和他不相谈甚欢?连清平公主、荣庆公主,都对他颇有青眼,你道是谦谦君子,我却觉得其居心不良,年过二十不婚,你道他是在等你么?我却以为他是在待价而沽,往日里只是对他为人不喜,却没料到姐姐你痴心错付,我原以为姐姐始终是要嫁入晋王府的,因此也恐姐姐不快,未敢说过,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只能说,姐姐您日后都改了罢!不敢怪姐姐,只能怪弟弟也没有立起来,今后弟弟定痛改前非,有朝一日能护着姐姐不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