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番话,他从不敢对侯爷提起。
“再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啊……”常近秋望向屋内,静谧的气氛,无比祥和,看了却让人心口发酸。
“我看他也瘦了不少……成日里都没出去走动走动。可别等小七醒来了,他却病倒了。”偏头拿帕子悄悄拭泪,常近秋深吸了口气,哽着声吩咐道:“记得多叮嘱你家主子吃食,一顿也不能缺,做些补身子的给他。”
“是。”
荷风自水面而来,清香萦绕,吹在眉间。
他在睡梦里皱起眉,指尖微动。
大雪时节。
枝桠被冻得结了碎冰,屋檐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压得满满的,不多时便会坠落些许下来,啪叽一声。
这年冬天,百家在朝中被人弹劾,仍是把一年前闯宫门的旧事重提,扣了个造反的罪名上去。原说是欲将他所有兵权撤走的,但圣上犹豫再三,终究是留了一半。
他得了消息不恼也不怒,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吩咐下人给宣旨的公公上茶水。临走前,那公公拉着他的手到一边去,悄声说了些话。
这回是两位丞相主张联名上书,圣上无论如何也得给百官一个说法,因此暂时收了他的兵权,说是等风声过去了,再让他领皇城的兵。眼下他还是侯爵之位,不过是平日清闲一些,身份尚在,圣上是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百里听完,似乎也没往心里去,淡淡笑了笑,取了银子打发他离开。
城内银装素裹,厅中白雪皑皑,目及之处有梅花,有山茶,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仿佛能看到有个人影俏生生地立在花下,然后转头来朝他笑。
行至小轩之外,他驻足而站,回身把家人手里的食盒端了过来,推门进去。
房中炉子点得暖和,半点不觉得是冬季的气候。
只是,她还在睡着,无休无止的睡着……
好像没有尽头。
惊蛰,又是一年春天。
夜里下了雨,早起时,天已放晴,气息尚凉。
外间薄雾弥漫,窗边的杏花树浅浅嫩嫩地绽出新枝来,梢头落了鸟雀,叫声轻快明朗,有一瞬把他的思绪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案几换了新的,上面摆着满满的一碗燕窝粥,其中放了莲子和碎肉,亦今日不知她还能吃多少。
百里扶起七夏靠在胸前,勺子喂进嘴里,吐出来,擦净,又喂进去,如此一口一口,吃了一炷香的时间。
尽管顿顿都硬给她灌到腹中,辗转一年,七夏还是瘦了很多,脸上轮廓分明,手背却连筋骨都能看到,真的只剩一张皮了。
百里静静看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她很陌生,像是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
他心里一跳,伸手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转眼杏花又要开了,天光明媚,景色繁华。
定定瞧着这份景色,他忽然开口道:“院子里花开了许多,我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知道她不会应答,百里只命人取了轮椅来,小心抱着她放上去。
池塘边坐着只猫儿,池子里有鱼有龟,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跳动。万里碧空,悬着一轮灿灿的圆日,他不禁想起在杭州城初见她时的样子。
飞扬跳脱的神采,捧着糕点端着汤碗,笑嘻嘻地凑到跟前。
“小七。”百里推她到凉亭里,有清风拂面,花香扑鼻,他声音轻轻的,若有似无,“又到春天了……”
又到春天了……
从前许下过誓言,做过承诺,刻骨铭心的说过喜欢,少年□□,历历在目。
琴声乍起,车马滚滚自墙外走过,不知何人在弹曲子,咿咿呀呀地腔调,曼声唱道:
落红成阵,
风飘万点正愁人;
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
燕泥香惹落花尘。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
那人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婉转缠绵,如泣如诉,眼前似又回到江南杨柳依依的城镇,天山共色,烟水朦胧。
心口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他狠狠皱着眉,不经意眨了下眼睛,泪水便掉下来,很快浸入她衣衫,消失不见。
歌声随着马车渐渐飘远,百里闭着双目,不欲让旁人发觉,连眼梢脸侧的水珠也没抬袖拭去,只是闭着眼。淡薄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和冰凉交织融合。
蓦然间,下巴处传来一缕轻柔的触感,他尚未睁开眼,就听到有人轻声道:
“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抬眸的那一瞬,她的笑颜映着融融日光,和煦温暖。
七夏伸手抚摸他鬓角的斑白,歪着头看他,嗓音微微带哑:
“奇怪,我睡了多久?你都有白发了……”
……
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晨色中,花木依旧,浮生如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