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某皇家剧院,大礼堂。
金光灿烂的舞台上,交响乐团正在演奏《lalae》。这是一支来自维也纳的国宝级乐团,此次演出也是受到国家官方邀请,因此台下观众中,不乏官商各界权贵。
虽然是如此正式的场合,作为第二小提琴手的西格蒙德却并不十分紧张。毕竟,他是专业的。
他的专业水准并不会因为演出场合的变化、观众身份的高低而发生变化。
那些曲子——无论是贝多芬、德夏沃克、门德尔松,还是以难度和华丽著称的巴赫,都是他闭着眼睛也能完美演奏的曲目。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坐在第二小提琴手的位置呢?
要知道,第二小提琴可是仅次于首席小提琴手的存在。
这座大剧院,是世界艺术文化的中心。今晚的演奏会,是国家之间最隆重的献礼。
而他,是这场演奏会的第二小提琴手。
因此西格蒙德对自己的专业水准,拥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微颔着头颅,下颌优雅地轻靠在小提琴琴板上。神色愉悦而沉浸,仿佛依偎着爱人的脸颊。
然而他的心却是冷的。
上台前他匆匆扫过一眼,观众席的前排非富即贵,都是些在新闻报纸上时常出现的名字。而那些政界、商界大佬们,显然对乐团的演奏并不感兴趣。
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交响乐演奏会”这个优雅的名字罢了。
西格蒙德在心里冷笑,同时不由得叹息。他为之付出一生努力的事业啊,拼尽全力攀上了顶峰,结果面对的却是这样的观众……
西格蒙德微垂着眼,用一种带着嘲弄与怜悯的目光,扫视过那无聊的观众席。
忽然间,他捕捉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第一排靠边的位置。那位置视野不大好,无法看清所有演奏者的动作。但毕竟也是第一排,要论票价,至少也得卖个几千美金。
当然,在这种级别的演奏会上,能坐到第一排的人,恐怕都不需要自己掏钱买票。
此时坐在这个尴尬位置上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性。
黑色西装很合身,勾勒出男人优雅匀称的身形。那男人长着亚洲面孔,西格蒙德无法判断他的准确年龄,只知道他很年轻,很英俊。
然而这并不是吸引西格蒙德注意的理由。
令西格蒙德动容、甚至有些动怒的,是他那安详闭着的双眼。
——他在睡觉?他竟然在睡觉!
他竟然在如此正式的交响乐演奏会上、在第一排睡觉!
这是何等的无礼,这是何等的失态。
西格蒙德咬牙切齿,正暗暗咒骂着新贵族对艺术的失礼。忽然间,他又注意到,那男人垂在座位旁的双手,正以一种特殊的节奏,微微摇动着。
那节奏他太熟悉了——那正是西格蒙德正在演奏的这首曲子,《lalae》的小提琴部分。
只见男人左手指尖起伏摇动,右手四指微蜷,正是漂亮的持弓姿势。
男人闭着眼,双手自然垂于座位扶手两侧,姿态无比放松。手上却紧跟着乐团的步调,一同演奏着这首华丽的曲目。
——原来,是学过小提琴的人吗?
看来这位男士并非在睡觉,只不过因为学过小提琴,所以闭着眼睛,试着跟上节奏,和乐队一起演奏。
这也很正常。看到演奏家在台上演奏自己学过的乐器,许多人都会想象自己演出的样子。这是一种憧憬,也是一种向往。
而且,看这男人的指法,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业余爱好者的水平……他的指法甚至和西格蒙德同步了。要知道,这可是一首难度极高的曲目,即便是专业演奏者也很难驾驭。
出于对同行的敬意,西格蒙德心里的不满立刻就消失了。
就在西格蒙德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男人却又作出了令他惊奇的事:
男人双手忽地一顿。紧接着,两手的指法全都乱了!
……跟不上了吗?毕竟不是专业演奏家啊……
——等等?
要不是手上还在演奏,西格蒙德简直忍不住想揉揉眼睛——这男人,双手的指法好像变成了……钢琴?
此时,乐团的演奏重心也恰好从小提琴转移到了钢琴组。
看来这男人对这首交响乐非常熟悉,而且不光学过小提琴,还学过钢琴。
这也挺常见。毕竟古典乐彼此相通,先学钢琴培养音准和兴趣,再逐渐涉猎其他古典乐器的人也不在少数。西格蒙德自己就对钢琴略通一二。
就在西格蒙德安心地想着“这个男人也没什么”的时候,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竟然在男人手中,见识到了更多的乐器手法!
长笛、双簧、小号……甚至还有定音鼓!
这个男人居然会这么多种乐器?
他的双手仍然那么优美、那么自然地垂在扶手两侧。他的双目仍然闭着,神态安详平静,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他的指尖,如舞蹈般,跳跃在看不见的乐器上。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如果不是刻意观察,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旁若无人的演奏。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演奏给别人看的。他并不是为了让周围人知道他会这些乐器——他只是,恰好真的会而已。
……等等,或许这个男人不是演奏家,而是指挥家?
此刻,西格蒙德不禁有些惊叹了。
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学习起来都有共通之处。就像学了小提琴的人再转头去学中提琴、大提琴,都会觉得十分简单,只是换个姿势而已。
但要跨越管、弦、打击几个领域,就要困难得多了。
当然,也只是困难而已,并不是做不到。
真心热爱音乐、并且具有一定天赋的人,通过多年努力掌握多种乐器也不是不可能。
比方说他们乐团的指挥,克里姆特先生,就熟悉十来种乐器的演奏方式。这也让他在专业领域上成为了一名更好的指挥家。
话说回来,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学的种类越多,就越不可能深入钻研。
克里姆特先生也是如此。他对那十来种乐器的掌握,也仅限于“熟悉”而已,远远达不到演奏级别。但作为一个指挥家,这也已经足够了。
西格蒙德定了定神,收回注意力——小提琴部的演奏即将重新开始。
这是乐曲的最高.潮,也是全曲最难的部分。即便是他,也不能保证在分神的情况下达到完美的演出。
他屏息凝神,凭借多年的磨练与技巧,将这一段最难之处完美度过。
西格蒙德正要暗暗舒一口气,手上却忽然感觉不对。
就在这段高难度乐章的最后一个音阶上,他失误了!
作为专业演奏家,他的手指早就和琴弦融为一体。指尖传回的触感,以及耳畔小提琴的低吟,都在清楚地告诉他——他失误了!
或许是整晚的演出消耗了太多体力,又或许是仗着自己技艺高超,态度上有了松懈……总之,他最后那一弓,按弦按得不够,音阶略微低了半度。
好在那个音阶只持续了半秒钟都不到,而且身边其他小提琴手很好地为他盖过了这个失误。
这就是乐团的好处。乐团成员之间有着多年合作的默契,能够在第一时间为彼此掩盖失误。在他们的互相帮助之下,即便是最熟悉乐曲的指挥家,都很难捕捉到这个小小的失误。
这难以察觉的微小失误,更不可能影响观众的听觉体验。
——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