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这样大叫,是因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上半身几乎都快要被鲜血与血块淹没了,他的枕头与床单上到处都是粘腻腥臭的黑红色半凝固的东西,他的鼻子咕噜噜地从一堆难以描述的黑布丁样的东西里冒出泡来,刚才痛苦的喘息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但让他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的还是加斯东公爵突出的眼睛,它们在眼眶上方摇摇欲坠,像是成熟已久的葡萄,随时都要从枝蔓上跌落下来,这样的情景,就算是再勇敢的骑士见了也不禁要颤抖的。
这个仆人并不是加斯东公爵之前的那个贴身仆人,准确地说,自从来了布卢瓦,他的贴身仆人就连续换了四任,而且每一任不是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突然死了,就是在卸职后遇到了各种意外,现在站在公爵床边的是一个胆大的看门人,鉴于他在这里每一天都能获得一个金路易,他就勇敢地来了,并且坚守到现在,但另外有个问题,就是这种人也不免要愚钝一些,譬如他在发觉公爵的异样后竟然只懂得站在床边惨叫。
幸而此时加斯东公爵的第二个妻子,也就是他喜爱并且借重的玛格丽特.德.洛林夫人的寝室与公爵的房间只有一道墙壁阻隔,她一听到仆人在叫喊,就迅速地披上斗篷,冲进了房间,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自从公爵病重以来,这位夫人就从没在睡下时脱下外衣,她一边给了仆人一巴掌,让他别再嚷嚷了,一边吩咐她的贴身女仆取热水和棉布来,另外又大声让那个被她打清醒的仆人去叫醒其他人,公爵的忏悔教士、神父、医生与她和公爵的三个女儿。
几分钟后,热水和棉布都来了,此时公爵身上的床单都已经被拉开扔掉,团在床下,公爵夫人从铜盆里将棉布绞得半干,轻柔地覆盖在公爵脸上,慢慢地擦去那些干涸的血迹——之前那些黑布丁般的血块已经用床单先撸掉了,公爵那双可怕的眼睛也被公爵夫人合拢,并且给他戴上一个丝绒面罩,这样人们就看不见他现在的可怖模样了——除了那双快要跌落出来的眼珠,还有肿胀的舌头与密密麻麻,遍布面颊与脖子的青斑与水疱。
大约半个小时内,忏悔教士与神父,医生还有公爵的女儿们都来了,她们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十岁,原本他们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与六岁的妹妹,但他们分别在六年前与两年前夭折,现在公爵没有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个十八岁的私生子。
只要听到呼吸声,人们就能知道公爵先生有多么痛苦——他的呼吸声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粗重的时候像是铁匠的风箱,清浅的时候则像是蝴蝶在拍打翅膀,他的呻吟声一如食尸鬼从九尺之下的泥土中传来的,细长而又凄凉,每个听到的人都会从心中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快让这个呻吟的人去死吧,别让他继续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但在那个医生——那个陌生的,总是戴着一个乌鸦嘴面具,佝偻着腰背的家伙给公爵灌下了一杯犹如沸腾泥浆般的药水后,公爵就又一次地挺过来了,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他的想法从这只紧握的手里传到了公爵夫人的心里,他确实饱受折磨,但他不愿意去死,至少不想现在去死,他没有男性继承人,等他死了,那么继承领地与爵位的就只有法国国王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就是说,他不但败给了自己的敌人,他谋求的一切还会成为敌人口中的佳肴,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他的重病并不如人们猜测的只是一种伪装,他确实病了,几入膏肓。
在发觉公爵可能还用不到他们的时候,忏悔教士与神父就在公爵夫人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在临离开房间的时候,忏悔教士看到了悬挂在公爵寝室中的一组三联祭坛画——他看到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公爵夫人注视着那副巨大的木版画,它来自于佛兰德斯,希罗尼穆斯.博斯的作品,有三个人张开手臂连接起来那么宽,一个人那么高,那位古怪邪恶的画家在这副奉献给女子修道院的画上极尽恶毒的想象,虽然主题依然是常见的宗教题材。
上帝将夏娃交给亚当,世俗间的情乐,地狱中的痛楚……但从伊甸园(上帝与亚当、夏娃)开始,画面上就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与动物,像是巨大的如同建筑的花朵,裂开吐出舌头的有刺果实,长翅膀的鱼和三只头的鸟等等;世俗则被描绘成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着寸缕,姿态暧昧,而且之中变异与扭曲的情景更多,生着许多脚的石榴孵化出的猫头鹰,戴着铁头盔的人鱼,骑着猫的女人,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类的肤色从青灰色到白色,又从白色到红色,然后还有全黑到无法分辨眉眼四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直立影子。
等到了地狱里,画家的想象就彻底被放飞了,这里你看到的都是动物们统治了人类,地狱里没有火焰,没有岩浆,人类的脸上看不到痛苦,但他们明明都被制造成了各种家具和乐器,要么被贯穿,要么被碾压,要么背负着重物,无法直起身体,奇异的是,人们见了都要说荒诞,却又移不开眼睛,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像是能够听到从画面里传出来的各种响声,从咕哝、哭泣到咆哮,又或是哀求。
这副画原本应该被销毁,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修道院的主教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加斯东公爵偶尔听闻,就坚持要前往一观,之后就用一千个里弗尔的高价把它买了下来。
“很荣幸您能够如此喜爱我的拙作。”医生见到公爵夫人再一次目不转睛,就笑了,他的笑声就像是受惊的猫。
“博斯先生,”加斯东公爵没有解下面罩,但他仿佛能够透过深黑色的丝绒看见画面似的:“我还能活多久?”
“您早该死了,”希罗尼穆斯.博斯,这个应当死于一百年前,却还能够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人世间的家伙笑吟吟地从还没被扔掉的床单里捡取了一样东西,举在蜡烛前给公爵看,“看,阁下,这是您的肺。”
“没有希望了么?”
“没有了。”
“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儿子,”公爵小声(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我还能和女人同床……我的妻子会为我安排,十个或是二十个,她们的肚子里总能有一个儿子,我会让玛格丽特承认他,他会是我的合法继承人……”
“这也不可能,公爵先生,您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的,也就是说,哪怕您现在能够……嗯,起来,您那两颗干瘪的蛋蛋也不可能生产出种子,您注定要失去您的领地与爵位了,但没关系,那时候您已经死了,埋在地下,您不会再有任何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