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呼啸着穿过平原与群山,窗外时雨时晴,从北方向南方驶去,途经喧嚣的城市,大片的农田,朴素的小镇,建设中的钢筋水泥,黑暗的隧道……还有来来往往的同程者,行色匆匆。
谢尽华拖个箱子,塞进床底下,随身斜挎个小包,靠着窗户看风景。柯余声把大双肩包往自己床上一放,人下来陪着,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着。
柯余声挺爱勾搭人,看看对面的小伙子戴着的森海塞尔耳机,问问使用感受;再问问旁边小姑娘的新款平板使用体验,考虑要不要买一个,毕竟上一个因为那事儿坏掉了,新买的系统有点不兼容,用起来费劲;他俩去餐车找夜宵,身边是个老大爷,柯余声就找茬问问他手上的绿檀手串是哪儿产的,古玩如何鉴定之类的,再跟人学两句行话。
谢尽华不太管,塞着耳机听家乡人的证词录音,回忆回忆有点陌生的家乡话。
这趟车要将近十个小时,晚上八点多出发,六点到镇上,还要转到汽车站坐每天只有两班的乡镇大巴,赶早趟,八点半走,下午能到,再搭个三轮或者小车进村,才算是真正到地方。
没出过远门的柯余声原本是兴致勃勃,等窝窝囊囊睡一觉起来,整个人都有点颓——隔壁老大爷打呼噜贼响,旁边小伙子说梦话劈腿说漏嘴,把小姑娘惹急了,爬上去揪着人耳朵,这通闹腾的!等他们下了车,找个死贵的小店吃了碗甜豆花,再往汽车站赶,柯余声觉得刚吃进去的东西……又空了。
这乡镇大巴走段曲里拐弯的高速,又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然后就在陡峭的山路上漂移,要不是谢尽华逼他提前吃了晕车药,他真得扶着椅背吐出来。得亏车上人不太多,三个座位一排,柯余声恶心难受了,可以横过来往谢尽华身上躺。只是为了安全,他还是得绑上安全带。
胃疼,原来晕车也会胃疼。柯余声表示,宅着挺好,要不是谢先生,我可真不想来……呕!得亏已经提前给小晴皓月布置了工作,要不自己就算回去,没个十天半月,也得是个废人。谢先生……真难!
“早年得坐三四天的火车,再走十几个小时。”谢尽华搂着快瘫了的柯余声,坐在抖得快散架的三蹦子上往村里去。他俩都没吃午饭,也幸好都没吃午饭。
“呜呜呜……”柯余声不想说话。
“叔,到村口就行了,不用进去。”谢尽华一下下拍着怀中人,转头说道。
“得嘞,我也是顺路载你们一程,别客气!”
村口有块大石头,上书:欢迎来到瓦燕子村。
“这山里头的小燕子多,常在檐下搭巢。从前有个贵人,用得起瓦片,买了挺多,给村里人用,便也大笔一挥,将村名改了,自以为附庸风雅。只是,燕子是社鸟,来来去去,如今也只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尽华是这么解释的。
柯余声半眯着眼睛往四周瞅,陡峭崎岖的山路,土路,道边是刺刺拉拉的灌木、野草和水坑,平坦地方有几片像是田地,时不时飞起几只麻雀乌鸦。空气中湿漉漉的,天不怎么热,却微微有点闷得慌。
谢尽华带他进了村,路上净绕着走,没碰着别人,来到一间离得别人家挺远的,看起来刚刚翻新过的小院里。
“我提前和人打了招呼,请施工队把我家老房子翻修,把临时水电通了,灶台清了,再置办一床被子,没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住,问题不大。”谢尽华掏出把锁头挂上,“把没用的东西放一放,跟我……去福利院看看。”
柯余声揉着肚子,眼里直发光,“这是谢先生住过的地方!晚上可以和谢先生一起睡,对吧!”
“平时还没睡够?”谢尽华似笑非笑,“办正事。一会儿说话以我为主,你尽量别接茬,免得暴露来意。”
柯余声吐吐舌头,坚持殷勤地把床铺桌子擦擦干净,之后“咕咚”一声重重躺下来,面容憔悴,“谢先生,歇两分钟……我胃里还有点恶心。”
“没事,你先休息半个小时。喝点水润润。”谢尽华拿出保温水壶,给柯余声倒了一杯温水,语气不冷不热地递给他。
柯余声觉得,老一辈总讲喝热水还是挺有道理的。
歇够了,俩人刚从屋里出去,门口就有个五六十岁的阿姨在探头探脑。
她盯着谢尽华看了好半晌,“哟,是尽华吗?从村子里出去的大学生可算回来了!怎么样?十几年没回来了吧?还长这么秀气,还想这么大个人应该不会像你妈那样吧……”她上了年纪,本也是爱说家长里短的性子,碰到挺久没见的老熟人回来,一时间话多出不少,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脱口而出。她的口音不是很重,更接近普通话,不太像本地人,反倒更像是北方的。
谢尽华显然捕捉到了关键词,开门见山道:“吴姨,您说,我母亲?”
她捂了捂嘴,又放下,苍老的面庞上露出同情的神色,煞有介事道:“算了,有些事吧,你得知道,毕竟人都不在了……”
谢尽华把人请进屋坐,她絮絮叨叨讲着,这俩站旁边听着。
“老谢打了半辈子光棍,花了全部家当才讨了你妈做媳妇。你妈这里有病,老想往外跑,隔壁就出主意,要锁着她,你爸舍不得。是,你妈好看,有文化,但不是这里人,是被别人找来的媳妇,心也不在这地方,迫不得已才关起来,你爸还算有良心,愿意好好照顾。后来等生了你,你爸又摔死了。你妈想带你走,结果那不得好死的老王想娶你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结果被砍了那玩意,痛死在家里头。你妈怕被抓,也就跳河了,把你送到福利院……唉,就他们俩的事,村子里好多人都知道,就瞒着你,不好说。”吴姨指指脑袋,连连叹气。
虽然吴姨说话逻辑差点,倒也能听得懂。柯余声顿时有点震惊:逃走,锁着,带走?难道她母亲……
谢尽华低着头想了想,“吴姨,所以我妈是哪里人?”
“嗐,谁知道呢,庆哥说是大城市的,贵,但屁股大能续香火,老谢一合计,咬咬牙,借了我们这五十块钱,花千儿八百买了,给人干活,为了生养你娘俩,又卖了回血,花好几年才还上。可怜你啊,到头来被送到福利院吃苦,也幸好你争气,不像我家那个。我命苦,家里揭不开锅,把我送来,让我能跟老吴过日子,好歹讨口饭,可我家这兔崽子,学习学习不行,让他往东他偏往西……”吴姨说着说着,似乎要开始吐槽自己家不成器的孩子,谢尽华赶紧抢了先。
“那我爸是怎么回事儿?”
“听说是受不了你妈犯病时的脾气,帮村里小娟采药的时候摔死的。唉,这个情种,没事儿去乱勾搭别人干什么,你可别学他!”吴姨嘴碎地咕哝两句。
谢尽华对童年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不由追问道:“我爸和我妈……警方没调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