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面,不会是今生唯一的一次,她早有心理准备。
毫不意外的,余善谋被她父亲延揽进公司,担的是顾问职,美其名是检视公司体贸、管理结构、营运方针,给予建言,但她压根就不认为,这男人有这样的能耐。
赵氏这样庞大的企业体,其中盘根错节了四十年的权力及资金结构,不是他用过往那种蝇营狗苟、耍点小聪明的方式,就能应付的。
明眼人一看即知,顾问什么的不过就是个虚衔,重要的是,赵恭明面上不能自己去做的,有人代劳那才是真。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
那才是他真正存在的价值。
话虽如此,这男人身段倒是颇高,即便是赵恭亲自揽才,他还是坚守原则,只签约聘合约,为期一年,期满不再续约。
第一个月,他几乎都待在赵恭替他准备的临时办公室里,成天看资料、研究报表,至今没吭过声,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看出朵花来。
最初,公司高层对他多少持观望态度,尤其赵恭已然明令,他对内窗口仅须向董事长交代,其余不必理会。
如此超然的待遇规格,足见上位者对其礼遇看重。
但是时间久了,见他无所作为,便也渐渐淡然,习惯了公司多间顾问办公室、每天早上规律地请助理冲杯黑咖啡醒脑、脾性温和不难相处、走道上遇到会微笑点头打招呼的男人。
仅仅如此而已,不难适应。
接着,第二个月,一大早会议室内,便掀起腥风血雨,那个看似无害的男人,不鸣则已,一鸣便语惊四座——
”放屁!你说裁掉就裁掉,你算哪根葱?”一刀落下,稳稳钢到自己脖子上的赵顺,一整个气炸了,直接拍桌呛他。
会议桌上,位列的高级主管,一致在心底替他默哀。
赵顺是全公司没人敢动的元老级人物,连赵恭都得卖这个弟弟几分薄面,不好弄得太难看,这个新来的照子很不亮,动土动到皇亲国戚身上。
只见余善谋站起身,摊开一只档案夹,慢条斯理地启口:”光辉建材截至去年底为止,平均年营业额四亿五千万左右,人事及营销成本,三亿八千万。看起来小有盈余,但有一半以上的订单,都是来自总公司、以及其余分部,并且下单成本比起市场行情高出至少一成五。”
换句话説,不过是挖东墙补西墙而已。
抽出档案夹内一张数据表,朝赵顺面前推去。”这是我条列出来的明细,核算下来,这间分公司自七年前帐面上便已是虚盈实亏,真正的年营业额一亿都不到,这种弱到连我看了都想哭的市场竞争力,不砍了还留着干么?继续啃老本吗?”树大有枯枝,这倒也没什么,只不过都七年了,在座全是公司的一级主管,会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他一脸”你们在搞笑吗”的匪夷所思。
一室静默。
数据都清清楚楚条列出来了,连续七年,事实胜于雄辩。
有点廉耻心的,谁吭得出声?
虽说不是没几分底,只是一来,连赵恭都不好开这个口,其他人提了也是自讨没趣,平白惹一身腥;二来,也是不曾有人,说得如此条理分明,字字犀利,条条数据皆不含糊;三来,更是因为他是外人,他的立场无所顾忌,既不伤情也不伤理。
身为光辉建材的负责人,赵顺自然第一个跳脚。”你说得简单,动动嘴皮子谁不会?收了公司,底下上百名员工怎么——”闹出裁员风波、劳资纠纷,大损企业形象,那更得不偿失。
”八十七。”
赵顺一愕,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光辉建材目前共八十七位员工,自民国一〇二年起,员工数就已低于百名,另有一名女性职员请产假、一名出国深造,申请留职停薪。”淡淡挑眉。”怎么,赵总身为光辉负责人,连自己底下有多少员工都不清楚?”没有嘲弄的意思,只是照实陈述。
在他看来,砍了这个尸位素餐的老废物最快,这件事在五年以前还来得及,如今根都烂了,有实力有远见的职员早早另谋高就,现在的光辉建材,就是一个毫无市场竞争力的空壳子,早一天砍了就少一天损失。
”不破窠臼,便无法革新,赵董明白利弊。我这里另外拟了一份计划书,建议可将光辉并入日昇营造,后续的收尾及八十七名员工安排,或优退、或升迁、或安插到其他子公司,计划书里都有详列,有需要我可以从旁协助。”他不是只出一张嘴,连后续的备案都想好了。
将档案完整呈给上座的赵恭,他领了薪水,尽本分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至于要不要采纳,就不归他管了。
想当然耳,这”八十七位”员工的安排里,一定不包含赵顺。
您就怎么来怎么去吧,安安分分当个”赵董事”,回家养老抱孙不是挺好?这是年轻人的世代,您老这身子骨,冲不起来了——余善谋没明说,但大抵便是这个意思了。
一再呛声,又一再被打脸,打到脸很肿的赵顺,已经没了最初的气焰,不敢再贸然吭气。
他小瞧了这个男人,他是有备而来,每开一次口,都只是让自己更难看。再者,现下风向很明显,赵恭在第一时间没有吭声,默许他把话说完,便是有意顺这个势,借余善谋的手摘掉赵顺的顶上乌纱。
会议散去后,赵顺一脸黑沉地走出会议室。
再然后,沉潜了一个月的男人,默默摸熟公司脉络,开始大刀阔斧,改革内部体制,小至人事制度,大至整个子公司都摘了,这男人的魄力与手腕,让人无法小觑。
赵之荷不禁对这男人些许改观。
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有几分能耐,连公司内部的陈年弊端都摸透透,还有员工在茶水间八卦时,说他八成连采购部多a了几百块的茶叶钱都知道吧……
他倒不至于白目到连这都管,但某些存在许久的陋习,确实是需要有人适时地敲打一番,让他们醒醒脑。
近期,公司内部的氛围,产生些许微妙变化。
他是赵恭跟别的红人,赵恭对他巨听计从,无庸置疑。于是乎,便产生两股微妙情势,于是高层人人自危、步步为营,不想哪天台风尾扫到自己身上;二是拢络交好,确保台风尾不会扫到自己身上。
多数是后者。
愈是有野心的,动作愈明显,例如赵之鸿,例如赵之骅。
结党营私,利益挂勾。这出烂戏,赵之荷冷眼旁观,看了太多年,无论他最后选择站到哪一方阵营,终归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再有能力的男人,涉及权力及欲望,嘴脸都是同样的不堪入目。
所以她选择别开脸,不看、不听、不理会。
午休时间,她出外用餐,回程时,下起毛毛细雨。
站在骑楼下,正思索该冒雨跑回去,还是再等等,兴许一会儿,雨便停了。
仰眸,顶上一片朗朗晴空,半丝乌云也瞧不着,不像下雨的天气,应该下不久吧……
而后,一把伞,遮住她上方的天空。
沿着素色伞面,望向持伞那人。
”余顾问。”她淡淡地点头致意,退开一步,让他先走。
他没动,目光定定凝视她。
看来,不必思考了。她举步,决定一鼓作气跑回公司。
淋雨好过与他共处。
余善谋探手,握住她腕心。
她蹙眉,非常不喜欢这个举动。”请你放手。”
力道不重,算不上粗鲁,堪堪足够圈拢住腕心,没多施加半分力道造成她的不适。
”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他不疾不徐,从容道。”用一杯咖啡,换你的一生。相信我,绝对值得。”
他又怎能如此自信,一杯咖啡的时间,他就有能耐决定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