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想也好,能忘记些脚上痛楚,不知不觉,欢娘再一抬头,已经进了荷花巷,一座五进绿檐院子伫眼跟前。
门楣郑字匾牌赫然醒目,门槛前立着个中年妇人,套个雀蓝比甲,略微发福,一脸精明相,俨然管家模样,正是郑府后院管事婆子,父家姓纪,夫婿则是郑家成管家,夫妇两人是跟着那郑老爷从外地迁到肇县,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
成纪氏见着田六姑带着丫头过来,晃着圆润身子上前,打了声招呼,引到侧门进府,到了前院,跨过西边月亮门,入了一间厅厢,有两名妇人已坐里面,下手边那位年龄稍长,五官秀丽,银盘脸儿,身子丰满,约莫有三十出头了。
坐主位年岁浅些,看打扮态势,应该是当家主母,一身绿闪缎子对襟绸衫,一双凤头咀儿翘靴,虽是个奶奶,估摸因春秋不大,五官仍有一股天生娇艳未泯,又是个爱俏年龄,整体看来,并无宅院内太太死板气儿,举手投足,倒有几分妩媚姿态。
听闻那郑老爷今年已是三十好几人,这郑夫人看上去,多不过二十五六,居然还是个老夫少妻配。
有这么个年轻妻房,那郑老爷还一房又一房地往里头纳妾,若非男子好色本性作怪,大抵是因为后继香火缘故。
欢娘暗忖。
果然,还没跨进高门大槛,成纪氏转头,朝田六姑暗作提示:
“里面那位是咱们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柳氏,下头坐着是高姨娘,是老家人了,因夫人近段日子身子不爽利,也是高姨娘帮衬着夫人,负责挑拣了你家姑娘。院子里头还有个小姨娘,是老爷外地买,今儿没来,院子里人都称妙姐,人如其名,生得妙,爹爹还是乡下私塾先生,识字懂理儿,可性子冷清又乖僻,平时只爱关她那小院子里,画画儿写字,老爷夫人大度,怜她年龄小,一个人背井离乡,也迁就她。你家这姑娘看起来也伶俐,老身不担心,把馆子里你们平日教化规矩用起来,等会儿好生说话,应对着,应该是不成问题。若是过关了,今儿就当着两房面,把字据立了,欢娘就留下了。”
“嗳,好嗳。”田六姑一甩帕子,喜不自禁,转头瞧瞧自己培育姑娘,正常发挥哪儿会不过关?相当有自信。
欢娘这边却另有琢磨。
姨娘年纪比夫人年纪尚要长这么一大截儿,要么这姨娘是早先进门妾,要么这夫人是晚进门填房。
欢娘本就这么猜疑,再加上成纪氏口描述,说那郑夫人是“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有些七八分笃定。
奶奶便是奶奶,又哪里有个现如今、昔往日说法?
这也恐怕是郑老爷同郑夫人年龄悬殊缘故了。
欢娘自己是个女人,还是个两辈子女人,上一世因职业缘故,接触女人也多,光是听着同事跟客户们聊八卦,吐老公不忠,怒儿子不乖那些糟心事,就恨不能听成个心理学家了。
这郑夫人虽是主母,却不像个贤惠安分人物,身量高儿,容长一张瓜子脸儿,尖尖下巴,一双狭长凤眼微微向上勾起,薄唇如柳叶,却略显凌冽。
倒是那高姨娘,也不知是不是年龄稍大些,轮廓圆润,眉眼和善从容,一身温婉气儿,似乎是个受人喜爱,很好说话人。
田六姑听了成纪氏嘱咐,连连点头,满脸堆笑,鱼尾纹都拧起来,拉了欢娘就跨槛而过。
进厅隔得远远,拜过郑夫人,又问了高姨娘,欢娘照着田六姑同成纪氏眼色,捻起裙子角儿,上前两步,隔了一丈之遥,跪青色水磨地砖上,垂下纤纤细颈子,不大不小,带着三分稚气,轻轻开声:
“奴家贱字欢娘,痴长十三,今日幸见郑家奶奶,宛如得见天宫里王母,桂魄中嫦娥,欢娘痴顽陋钝,沾了奶奶光,人都觉得轻飘了几分——”声音说得一扬一抑,高低起伏,宛如唱着时下流行折子戏一般,起承转合,异常动听,都是常春馆里练出来。
郑夫人父家姓柳,闺名双字倩娥,眼下听这女孩儿奉承,故意道:“啧啧,轻飘了几分,那不是飞天当神仙去了?还怎么做我家人?”
欢娘眼珠子一转:“——再一见人间有座郑姓华邸,十分耀眼璀璨,欢娘忍不住看多了几眼,冷不丁又跌了下来。”
厅内几名主仆纷纷笑起来,柳倩娥笑道:“啧啧,这小嘴儿,甜得赛过蜜糖,名字确也取得恰如其分,就不改了。”
田六姑一听这话,知道事儿恐怕成了八、九,笑眯了眼。
座下高姨娘见这夫人笑,也是晕上一脸笑:“可不是,妾就说这妮子比那些呆呆木木瘦马,要灵光得多,怕是跟咱们家妙姐儿一样,念过书,指不定也是个读书家里出来哩。”
欢娘见众人征询目光落自己身上,忙接话应答:
“常春馆本来只有一二品瘦马才有读书习字造化,可欢娘有幸,得了田妈妈照护,空闲也能旁听会儿,拣姑娘们书看两眼,故此认识几个小字,不至被人诓骗。至于出身,却是欢娘不幸,尚襁褓,被狠心爹娘遗弃保婴堂大门外,后又被转予常春馆做瘦马,一来一去,连自己个儿真姓名都不知,不知道自家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了。”
成纪氏等人听她身世凄惨,字句道来却是一派乐观,稚嫩还没脱全脸蛋儿红粉扑扑,心中对这女孩子生了几分好感。
柳倩娥一听欢娘前半句,却刹住了笑意,细眉儿一抖,又仔细端详了这小丫头一圈儿,朝她裙底下望,这么一看,脸色变了,语气也没刚刚那样闲淡自若:
“你不是一流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