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他唇嗡动。
她以为他醒了,低头看时只见他紧闭的眼。梦话呓语而已,叫的是她的名字。她起身倒了杯水,用汤匙喂至他唇边,可他咬紧了牙关,上齿轻叩下齿,发出颤抖的声音,水喂不进去,全沿着唇流下。
他身上很烫,人却起了寒战。
她无计可施,只能拿帕子拭他的唇。
指尖带着暖意,像垂死者的稻草,魏眠曦倏地抓住她的手,仍是呓语:“冷。阿远……你也冷么……”
那一世,他为大安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最后也难逃功高盖主,被人毒杀席间的结局。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除了杀戮,他的生命里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就连最后这点温度都弃他而去。
那时他方知,这世上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待你,是件多幸福的事。
俞眉远抽回手,转开头不再看他。
如果一段感情要用生离死别才能叫人明白何谓爱,那她情愿不要。如若活着不能好好珍守,却道死后如何悔之伤之,又有何用
那一世她爱过他,已经够了。
老天爷再公平不过,上辈子她求而不得,这辈子他求而不得,不过如此。
……
这是个难熬的夜。
跟去抓药的人深夜方回,生火煎药又折腾了一阵子,喂他喝药也是件辛苦事,两个男人架起魏眠曦,俞眉远捏开他的嘴,才将药强灌进他口中。
大夫交代,这药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次,连服三次。
这一夜,俞眉远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魏眠曦的烧终于退了,俞眉远已筋疲力尽。帐中烛已燃尽,薄光透进,魏眠曦缓缓睁眼,见到曲膝坐在帐中的她。她双手环膝,将脑袋搁在膝头,正睡着。
帐中凌乱,铜盆巾帕随意搁着,药碗水囊等物散放满地,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药味,他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里总有只手在自己额上脸上贴着,妥帖照顾着,原来竟是她。
哪怕知道她为何留下,他仍是心头一暖,似冰冻三尺的寒冬照来的一丝阳光。
他悄悄坐起,伸手往她发间抚去。
俞眉远并未睡沉,一有点动静她立刻醒来。
魏眠曦只能缩回手。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他开口,声音含了砂似的嘶哑。
“我无碍。你要喝水吗?”她揉揉眼,探手倒水。
魏眠曦俯身按住她的手腕,她如被蜂蛰了般甩开。
“这里不用你照顾,你快回去。”他不以为意,只是阻止她倒水,“如果你是担心我会追究此事,那你大可放心,我答应你,绝不追究。”
俞眉远不太相信他。
“就算我欠她的,不过别再有下次了。”他按按自己胸口,一坐直身体,背就发疼。
“我会转达。”她只转达,至于杨如心还想不想报仇,她做不了主。将水囊放下,她又道,“药还剩一帖,早上记得喝了,下午再请大夫过来看看,给你开帖新的。我一会再送瓶伤药给你,你让你替你换药吧。”
叮嘱几句她走出帐篷,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解了一夜烦闷,她忽觉乏力。霍引从对面树上跃下,他在树上坐了一夜。
“他怎样了?”他迎面而来。
“昨晚发了一夜烧,今晨才退。大夫只说烧能退便好说,别的等今日他看过再说。”俞眉远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话,“你不用担心,他答应我不追究此事。”
“不追究?”霍引狐疑,魏眠曦从来都不是宽容的人,“你与他……”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别猜了。”俞眉远打了个哈欠,“只不过他这模样,恐怕要耽搁几天了。”
“我知道,已经吩咐下去在这里多呆几日,等他无碍了给他雇辆马车。”霍引早做了安排。
“嗯。杨姐姐呢?”俞眉远又问。
“在马车里呆了一夜,青娆正陪着她。”霍引见她不问原因,便道,“她的事……”
“魏眠曦告诉我了。”俞眉远叹口气,转头望向他,“小霍哥哥,你……算了,没事。”
欲言又止。
本想要他多陪陪杨如心,只是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口。杨如心的伤口,可不是一个完美的妆容或几声赞美就能治好的,若杨如心走不出来,旁人的推波助澜只会雪上加霜。
她以为只是区区五岁之差的问题,不料竟是这么深的痛。
而同样的痛,她曾经受过,便明白,有些痛只能靠时间遗忘,永远无法抚平。
……
“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的马车前,她招呼了一句,掀帘进去。
青娆见到她如获大赦,忙扑过来:“姑娘,你没事吗?霍大哥说你留在魏将军那边帮忙,什么忙能要你帮一夜?担心死我了。”
“没事。我有些累,你帮我打点水来我洗漱。”俞眉远安抚一句,目光转到杨如心身上。
杨如心正面无表情趴在窗口发呆,整个人僵得如同石像。
“杨姐姐。”青娆离开,俞眉远才开口唤她。
“魏眠曦没事了吧?”杨如心一动不动地问道。
“目前看来无碍。”俞眉远往里挪了挪,坐到她身边,见到她神色一松,便料她也已牵挂了一夜。
“抱歉,连累你们了。”她头往下,搁到自己手臂上,声音闷闷传出。
俞眉远伸手拍拍她望头:“没事,已经解决了,你别多想。”
“呵……我拜入我师父门下时,曾立誓行医济世,尽一切能力救人,可昨天我竟杀人。师父常说,医者仁心,眼中当只有生命,不论好坏对错,须一视同人,但我没能做到。”她掩了脸轻道。
“杨姐姐,想不想喝酒?”俞眉远揽过她肩头,忽道。
“喝酒?”杨如心转头疑惑,“小霍不许喝酒。”
“循规蹈矩的人生活久了,偶尔也不守规矩一次,没什么。咱们是人,又不是画上的菩萨。”俞眉远不多劝她,只从自己车厢角落的小箱里翻了坛酒出来。
这时候任何言语都不如一场酩酊大醉来得痛快。
“悄悄的喝。”她压低声音,摆了两只茶碗出来,“我刚出江湖那年酿的千山醉,藏了很久。”
她说着满斟两碗,其中一碗递给杨如心,又举起自己的碗:“先干为敬。”
言罢,满饮此碗。
第二碗,她又斟满,再干。
“第二碗……杨姐姐,对不起……”她道歉。
杨如心皱眉饮了两口,闻言奇道:“好端端的,你道什么歉?”
“没什么。”俞眉远不解释。
青娆打好水,又取了些吃食回来时,车里两人已经歪倒。杨如心是醉的,俞眉远是困的。
千山醉,真是好酒。
……
魏眠曦的伤势到第四日才算稳定,这其中还有杨如心的功劳。杨如心虽没再去找过他,却熟知他的伤情,第二天就提笔写了张方子,由霍引亲自抓了药回来,再让俞眉远送去给他。魏眠曦并不疑心,只是邓维不放心,盯着俞眉远亲自煎药,又亲自试了药,才放心让她把药端去给魏眠曦喝。
杨如心医术高明,她的方子自然不是民间寻常大夫可比的,魏眠曦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第四日时已能如常行走。
他们的行程已经无法再耽搁,霍引替魏眠曦雇了辆马车,一行人这才上路。由始至终,魏眠曦被刺之事,都没让其他人知道过。
因耽误了四天时间,这次上路诸人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比先前累了数倍。
俞眉远歇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赶路时专心躲在车里写她的札记。这札记是她第一次离京去东平府里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记下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与趣闻,到如今已有厚厚一叠,一个檀木盒都装不下了。
杨如心一心研读医书,不再多想,心倒也渐渐平静;霍引仍忙前忙后,每每歇下之时,众人早已都睡去;魏眠曦的马车跟在最后,他极少出来,目光从窗中望出时,看的最多的,也就是前面俞眉远的马车……
各人均忙着自己的事,无力再顾其他。
这一路上虽不算完全太平,倒也比预料得好太多,除了些不长眼的山匪外,并没有遇到大的危险,大抵是有了霍引的名号,又是北三省几大门派联合押的镖,再来就是赈灾的银两,反倒叫绿林中人收了心思。
八月下旬,他们终于把前面耽误的行程给补上,几人已经到了赤潼关前的白雪岭。
白雪岭是赤潼关这一带最大的山麓,山势险峻又绵延千里,到这里本要转走水路,奈何今年大水,漕运河道被毁,他们只能改道白雪岭。
翻过白雪岭就是赤潼关了,然而这白雪岭却是他们这趟跋涉中最为艰巨的一段路。
“在这里歇上两日,被足精力,第三日上路。”霍引下令众人在白雪岭下唯一的白雪镇里停下。
过了白雪镇,就再无别的城镇,这是白雪岭前最后的补给所在。
山下的城镇很小,镇里没什么可逛的,镇上民风淳朴,人倒是很热情。
杨如心老毛病发作,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采买药材,如今她买的药材已经堆了半个马车,到这白雪镇仍旧不肯放过。
“姑娘,我身上不爽利,就不陪你们去了。”青娆见她们又要采买,便苦了脸。她今天癸水驾到,腹中闷闷,再加上连日赶路,此时动都不想动。
“那你好好歇着,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俞眉远不勉强她。
杨如心已经先下了马车,正在催促她,她不好耽搁,说罢便要走。
“等会。”青娆叫住了她,“姑娘,这几天我闲着无事编了些络子和手绳,你可有要挂的东西?拿来我给你结上去。”
俞眉远摇摇头,正要拒绝,忽然想起一物,便从荷包里摸出了件东西递给她。
“帮我将这平安扣打进绳里,我想戴在手上。”
她给青娆的,是昙欢随身的平安扣。
玉名龙影,霍铮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