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信却道:“父王久病之人,笔力不比从前本就是理所应当,就得这样方显得更真实,母妃还是别画蛇添足了。”
又庆幸道,“得亏父王从三岁就开始拿笔,这写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也是他的本能了,既是本能,自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除非人没了,否则便绝对改变不了,不然这会儿我们还真是无从下手了,父王的字,寻常人可临摹不来。”
睿郡王妃缓缓点头道:“可不是,若谁能将他的字临摹得惟妙惟肖,我们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咦,王爷,写错了,这里,不是‘修’,是‘信’,信儿的名字你难道也不会写了……”
话没说完,已是脸色大变,忙忙看向了宇文信,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可王爷的反应不像是识破了他们计划的样子,便是宇文修宇文倩,也应当至今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不然他们早嚷嚷开了……难道,王爷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让宇文修做世子,所以本能的将‘信’改成了‘修’,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她的信儿?!
宇文信也已是神色大变。
忙忙看向了睿郡王的脸,恰好就对上了睿郡王洞悉一切的冷厉目光,连他的整张脸,都因此立时变得冷漠睿智起来,哪还有半分方才木讷茫然的样子,又哪还有丝毫的颓态与病痛?
火石电光中,宇文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以为事情正朝着自己期许的那个方向发展,却不知道,自己早不知何时,便已落入了别人挖的坑里,只等着最后的时刻,给予自己最致命的一击,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
难怪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顺利得都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了,但因为实在太过憋屈,实在觉得自己再忍不下去了,他终究将那点怀疑与不安都压下了,一如当日他因为几分见不得光的私心,没有阻止母妃算计宇文修和简浔,结果就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下场……所以他败得真是一点都不冤,他这般优柔寡断,他不失败,谁失败?
可到底这个大坑,是父王挖给他跳的,还是父王与宇文修联手挖给他跳的?父王前些日子的身体是真不好,肉眼就能一眼看出来的那种不好,那至少一开始,父王应当没有与宇文修联手,只是在他渐渐好了起来后,才与宇文修联手的,他们父子,如今倒同心同德了,以往不是每次都闹得面红耳赤,父不父,子不子吗,那这十几年,他在父王心里到底算什么?他是不是怎么也比不过宇文修了?
宇文信胡思乱想着,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因为事实摆在眼前,他方才写的那一份立世子的折子还摊在桌子上,他根本就辩无可辩。
他也没有害怕得哭泣或是求饶,说自己是多么的后悔,多么的自责,求父王千万原谅自己云云,虽然心知弑父这样的罪名属十恶不赦,他这次不止是什么都失去了,连命都将一并失去!
睿郡王妃见儿子忽然跪下,心里犹自欺欺人存着几分希望的那根弦“砰”地断了,惨白着脸看向了睿郡王,同样对上了睿郡王冷厉而洞悉一切的目光。
有时候,一个眼神便足以将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表达清楚了,譬如现在,睿郡王仅仅只用了一个眼神,便让睿郡王妃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她最好不要妄图狡辩或是抵赖,因为狡辩与抵赖都是没用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睿郡王妃一个激灵,本来还想扛着不跪,将事情都推到崔公公身上的,在睿郡王冰冷强大的气场下,也不由自主的跪下了,好半晌,她方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事情都是我做的,与信儿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方才宇文信的一应言行都是睿郡王妃亲眼所见的,忙又改了口:“不,他是知道一点,但他是被我以死相逼逼得做了我的帮凶的,王爷要杀要剐我都绝无半句怨言,谁让我是咎由自取?可信儿他,到底是王爷的亲生骨肉,求王爷能,饶了他这一次……”
心里已快到崩溃的边缘了,不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一切都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还是功败垂成了,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
“到底是本王的亲王骨肉?”睿郡王的神色冷,声音更冷,对睿郡王妃与宇文信自他病情好转以来,到底还是残存了一二分希望的,经过方才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彻底凉透心了:“他为了一己之私,谋害本王性命的时候,可曾当本王是他的亲生父亲了?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你这样一个毒妇,怎么有脸说出口?你若是跟这个畜生一样,明知死到临头了,还宁折不弯,本王反倒高看你一眼,只可惜……”
吩咐崔公公:“将大爷大少夫人和县主大姑爷都请过来罢。”
崔公公忙应了:“是,王爷。”
却行往外退去,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会儿睿郡王妃与宇文信必定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
睿郡王妃与宇文信这会儿看向崔公公的目光的确很瘆人,若目光能杀人,崔公公必定早死了,尤其是宇文信,简直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早该知道,没根的东西是靠不住的,他怎么能把自己mǔ_zǐ的未来和性命都交到一个阉人手上,就因为他握着他的软肋呢?
在自己的性命也受到威胁之时,其他人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性命受到威胁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他能抓到崔公公的软肋,以此威胁他,宇文修自然也能以此反过来利诱他,甚至是也威胁他,他手上那点人,难道能跟宇文修手下那些个上过战场的亲兵相比吗?果然彼此实力相差太大,连赌神都会向着那个更强的,只是别人赌博输了,至多输点财产或是旁的东西出去,他要输掉的,却是自己和自己亲娘的性命!
不一时,宇文修简浔与宇文倩胡严先后到了,都是知道整件事前因后情的,只消看一眼屋里的情形,便什么都明白了。
宇文倩因忙上前扶了睿郡王:“父王,您没事儿罢?”
父王的脸色着实难看得紧,他毕竟大病这么久,至今未痊愈,可别又气坏了身子才是……宇文倩这么多年以来,固然是睿郡王最疼爱的女儿,甚至可以说整个睿郡王府,在睿郡王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就是她了,可这并不代表,睿郡王就不疼宇文信,不尊重睿郡王妃了,他那么忙,当年宇文信启蒙,也是他亲自启的,之后实在没空教他读书习字了,替他请了先生,也会日日过问他的学业进度,可以说睿郡王打小儿便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哪怕之后宇文修越来越有出息了,也没改变过初衷。
而对睿郡王妃,睿郡王近年来是不若早前那般尊重了,甚至有时候会公然给她没脸,可睿郡王妃的地位,从来没真正受到过威胁,她仍是王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她的日子,也从来没真正不好过过,不是吗?
如今这对mǔ_zǐ却齐齐背叛了他,甚至想要他的命,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致命的,任何一个男人也没法不悲恸与愤怒,毕竟他们不是别人,恰是自己的枕边人与亲生儿子,恰是自己最亲的人!
所以宇文倩一进屋便扶住了睿郡王,就怕他气痛攻心之下,伤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再不加以遮掩愤怒与仇恨的瞪向了地上跪着的睿郡王妃与宇文信。
倒是宇文修冷静得近乎冷酷,看向睿郡王道:“如今证据确凿,事实胜于雄辩,到底该怎么收场,父王早做决断罢。”顿了顿,“父王不必考虑我们夫妇的意见和感受,这毕竟是您的家务事,我们夫妇做小辈的,既不会插手,也不会置噱,都是您自己的事。”
他关心睿郡王的身体,因为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更多的,他还是将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子,只会旁观,不会发表个人的意见,更不会逼着睿郡王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他早说过,他并不想沾染王府的一丝一毫,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仍是一样的想法,并不曾改变过。
“我们怎么能不插手不置噱?”宇文倩闻言,赶在睿郡王发话之前,近乎尖叫起来:“父王可差点儿没了命,我们做子女的,怎么可能不插手不置噱,我现在只恨不能杀了这个女人和这个畜生好吗!父王,您可万万心软,您若是心软了,这次是您差点儿没了性命,下次只怕就是阖府上下几百口子人齐齐没命了,难道您还指望一个丧心病狂的毒妇和一个忤逆弑父的畜生,能真正的改过自新吗?”
胡严见睿郡王的脸色实在难看得紧,忙道:“倩儿,父王自有决断,你就少说两句,等父王先冷静一下罢。”上前扶了睿郡王另一边手臂,“父王,我扶您坐下罢,崔公公,劳你给父王沏一杯热茶来。”
“哎,奴才这就去。”崔公公忙应了,转身就要出去,却被睿郡王出声给叫住了:“不必!”
然后看向了地上的宇文信,眼里也没有什么波澜,声音却仍冰冷,缓缓道:“本王自问,这些年对你这个儿子,是绝对尽到了为人父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的,本王三子五女里,除了你大姐,小时候就只有你是本王经常抱的,也只有你是本王亲自与你启蒙,亲自手把手教你提笔写字的。就算后来,你大哥越来越出息,从客观上来说,便比你更适合做世子,何况从主观上来说,他是原配嫡长子,你是继室嫡次子,本王也没想过要让你取他而代之,本王也暗暗替你想好了前程的,打算等你再读两年的书,再历练两年,人情世故都更练达些后,便替你谋个既有面子还有里子的官职,你是本王的嫡次子,这点事以本王的本事和声望,还是不难的。”
说着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亦连将来本王百年后的事,本王都替你想好了,你大哥袭了爵,照理家产该分大头,可本王也不能委屈了你,就想着,你大哥得五成,你得四成,你们三弟得一成,你大哥是个有本事的,本王相信他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你大嫂也是个好的,你们三弟是庶出,嫡庶有别,分给他一成家产,本王也算是对得起他了,当然,本王也一样会替他谋一个前程的。本王自问,这个父亲当得已是够好了,尤其是对你,你却为了世子之位,不念骨肉父子之情,不顾人伦纲常,你可真是本王的好儿子,本王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宇文信早已是满脸的羞愧与悔痛。
可不是吗,父王这么多年来,是真的疼他,照他方才说的,他也连他的前程与未来都替他筹谋好了,易地而处,他只怕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可他做了什么,为了一己之私,为了满足心中的贪欲,为了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争到手,竟连谋害自己亲生父亲的事都做得出来,——哪怕一开始他什么都不知道,但知道后,他的确选择了做帮凶,再从帮凶过度成了主谋,直至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父王骂他骂得真是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个畜生,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