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有认错帆帆吗?”帆帆问道。
“哈,不会,帆帆和爸爸长得很像呢!”
“我和妈妈也很像,都是两只眼睛。”
诸航扑哧笑出声:“如果多一只,那就是二郎神了。好了,坏家伙,妈妈陪你去洗澡,然后妈妈去收拾资料,今晚要好好睡一觉。”
“和帆帆一块睡吗?”
“对,一块。”
“那帆帆帮妈妈收拾。”
“不行,好孩子要早睡早起。”
卓绍华静静地坐在一边,他很羡慕帆帆,轻易地就得到诸航满满的怜爱。今夜,客房里没有灯光,偌大的书房让他一人独享,凝视着映在墙上的身影,说不出来的孤寂。跑去卧室,一室漆黑。等着视线适应了黑暗,看到帆帆枕着诸航的臂弯,睡得香喷喷。曾经的夜晚,他会悄悄地把帆帆挪开,抱着诸航去大床。她迷迷糊糊的,有时叫他首长,有时叫绍华,拽着被子在大床上动来动去,直到他也进了被窝,贴上他的胸膛,任他的手臂将她环绕,她逸出一声嘤咛,才安静地坠入深眠。如果今夜,他也将她抱走,明天早晨她会回应他什么表情呢?
他想过他们有代沟,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有分歧,他却从来没有去想她会讨厌他。被她厌恶,是一种想象不出来的痛。
他用指尖轻轻抚摸她秀气的额头,她怕痒似的甩了下头,往被子里钻了钻。
卓绍华收回手,转身,在院中转了两圈后,出了院门,拨通了成功的电话。
“卓绍华,你和我有仇吗,为什么总爱挑这样的时间来电话。我今天刚做了一台大手术,八个小时。”成功咆哮如雷。
卓绍华捏捏鼻,苦笑:“知道了,我道歉,就陪我一会儿。”
成功“咦”了一声,已经彻底醒了:“如果我理解不错,你似乎是在向我寻求安慰。”
“算是吧!”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会困惑,会迷茫,承受能力有限。
“不应该呀,你有娇妻,有爱子,还有个前小姨子在旁边瞄着,我这至今还单着的人才该向你寻求安慰!”
沉默!把睡梦中的人叫醒也许是不道德的。
“好吧,好吧,到底谁把你怎么了,我明天找人把他给毁了。”
还是沉默着。在这世上,能有谁可以把他怎么了!只有一人,唯有一人。
“难道那只猪最近不太乖?”
“成功,你说今年的冬天会是个寒冬吗?”卓绍华抬起头,月冷星淡,夜空深远。
成功也失语了,这话题转得可真硬,看来真是那只猪乱了卓少将的心。他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好奇。
巧了,第二天成功去健身俱乐部的路上,看到了诸航。提着个电脑包,在林荫道上踢着石子玩,松松垮垮的休闲裤,格子衬衣、浅米色的开衫,长及肩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像个颓废的大学生。
他按了两声喇叭,她都没朝他看一眼。他把车停在路旁,姿态潇洒地半倚在车边,等着她过来。诸航脸上流露的忧伤,把成功吓了一跳,到底谁乱了谁的心?
“成流氓?”诸航先是一怔,然后突然展颜一笑,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了那笑意之后,仿佛戴了张面具。
“是我长得很逊吗,竟然对我视而不见!”成功抢过电脑包,往后座一扔。
“怎么可能,你这样的发光体,远远地,还以为是ufo呢!把包给我!”
“怕我拐你去外星球?”成功邪邪地一扬眉梢。
诸航点头:“那样会水土不服的,不和你扯啦,我还有事!”
有事才怪呢,分明是不想搭理他。成功砰地关上后座的车门,拽着诸航往副驾驶一塞:“去哪有事,我送你。”
“不顺路的。”
成功沉了脸:“你都不知我去哪,怎么就不顺路呢?”
“成流氓,下次再陪你玩,今天我……真没什么心情。”
“和绍华吵架了?啊,所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我这绍华的哥们也排斥了?不是吧,帆帆好歹是我的干儿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自动和你站成一队。”
诸航哭笑不得,成流氓说话都成串,她没精力反驳。无奈地上了车,随意说了个地点。
成功奇怪地盯了她两眼,发动了车。
诸航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今天是周日,卓绍华没加班,快乐的帆帆兴奋地要求和爸爸妈妈去坐推车车。所谓推车车,就是超市里的购物车。现在,这样的心情下,和首长扮演温馨有爱的三口之家,真没有办法做到。她找了个去指挥部的借口就出来了,不敢回头看帆帆可怜巴巴的眼神。
有时想,可不可以别这样苛刻,得过且过,把沐佳晖的话忘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首长还是她可以撒娇、任性的首长,她和帆帆一起卖萌嬉闹,日子会继续开心地过下去。这个世界,很多家庭并不是靠爱情支撑的。
她就是变了,变得爱钻牛角尖,变得脆弱、敏感,心眼变得很窄。只有责任和义务的婚姻很可悲,被欺骗的幸福太心酸。以后,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也许是没力气去想,没有那样的一把刀可以彻底把这一切都斩断。
如果绝情,如果冷血,怎么像姐姐、姐夫、爸妈交待,如何对帆帆说再见?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什么歌?”车内流淌着一把慵懒的嗓音,有着被岁月磨练后的感悟,在某个飘着冷雨的黄昏,突然忆起某件往事。
“这是绍华最爱听的一首歌,你没听过?”成功不愿置信地撇了撇嘴,诸航识趣地保持沉默。
“绍华穿几号内衣、喜欢什么颜色、有哪些兴趣爱好,你也不知吧!”成功的声音控制不住的上扬。
“法律又没规定必须知道。”诸航有点不服气。
一个急刹车,诸航差点撞上前面的玻璃:“成流氓,你疯啦!”
成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的,我给你气疯了!你到底怎么做妻子的,晚上抱在一起玩亲亲,就算完成了任务?我可以拍着胸膛说,你穿几号文胸,绍华都能随口答出。”
“你个流氓。”诸航急得抓起面前一本杂志就朝成功甩去,成功没闪躲。“没错,我为人流氓,做的工作也流氓,但我是个温柔而又体贴、敬业的流氓。你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吗?绍华大你十岁,比你成熟、沉稳、理智,是应该的,你有没有想过,他还是一个普通男人,他会有烦恼,会有苦闷,会有解决不了的事,会有无法向你启口的话语,他也需要你的疼爱、关心与理解、支持。不一定非要你为他上刀山下油锅,就那么一个怀抱、两三句知心的话足够了。如果两人之间亲密无间,他人怎有隙可钻?你真的是只蠢猪……下车!”
成功是把车门踢开的,车身跟着一震,震得诸航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盯着成功怒气冲冲的背影,脑海里回想起首长深沉的一句话“诸航,你有认真看过我吗”。她有吗?
成功捧着一盒蛋糕回来,褐色的蜂蜜蛋糕,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成功捏起一块,整个往嘴里一塞,诸航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要来一块吗?”
诸航摆手。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食,就会冲淡心头的苦涩。甜,是一种幸福的滋味。”成功不由分说,捏起一块硬塞进诸航的嘴里,差点把诸航给噎着。哦,这蛋糕甜到极致了。
“你说你要去哪的?”成功拍去手中的蛋糕渣,用纸巾擦擦手。
诸航直翻眼,刚才随口说的地点,都没经过大脑。
成功鄙视地笑,手握方向盘,前后看看,掉了下车头:“说谎的猪是蠢上加蠢,跟我走!”
他带她去了家泡脚房,在诸航可怜的认知里,这些地方应该是那种凭力气干活的男人来的,没想到,装修得非常高档,美女一拨一拨的,还是会员制。
诸航与成功被带进了一个清雅的包间,没窗,光线不是很明亮,却不会让人产生非分之想,只觉着安宁、温馨,空气里飘荡的香味清新芬芳,像雨后的植物园。
但诸航还是不自然,当着成功的面光着脚,他的脚还比她的白,连指甲都修得圆润整洁,她自嘲地说:“我觉着你比我像女人。”
成功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不知怎么想起单惟一形容他是“妇女之友”这句话,气得肝都疼了:“猪就是猪,思维果然与众不同。这世上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我替绍华感到悲哀。”
诸航的神情突然一黯,低下头去,看着店员在木桶里倒上热水,放进浴盐、玫瑰花瓣,这脚洗得真是尊贵。
泡完脚出来,都是午后了,成功建议去吃印度手抓饭,她坚决地拒绝。
“被我刺激了,找个地方哭去?”成功斜着眼问。
“蠢猪不会想太多的。”诸航闷声回道。
成功叹了口气,这样落寞的话出自猪之口,听得人心戚戚。但是不管他如何诱哄,诸航都没有和他倾诉的想法,他挫败地看着她上了公交。她是回家还是继续在外游荡,他不知道。想打个电话给卓绍华,约了一块去健身,顺便问问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取消了。开了车乱转,停下来时,发觉自己回到了医院。“职业强迫症?”狠狠讥笑了自己一番。
停好车,直接出了医院,拐了几拐,上楼,敲了三下。里面有人问:“谁?”
“是我!”他不耐烦地又敲了一下。
门开了,单惟一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装,手里拿着支笔,两只眼睛眨个不停,像是吃了一惊的样。“成医生,你找我有事?”
“我没吃午饭!”呃,玄关处有一双毛毛的拖鞋,和单惟一脚上的像是一对。有男人常来?
“这是给哥哥穿的!”单惟一读懂了他的表情。
他微笑,毫不矜持地换上拖鞋,四处转了一圈。
单惟一现在家里养伤,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在单惟天的监督下,伤口恢复得还不错,头发放下来,几乎看不出。脸上也多了点肉肉,比从前圆润了点。很认真的一姑娘,为了爱情真是拼命。沙发上摊满了国考的各种资料,笔记本电脑开着,里面有个男人正在黑板上讲解着试题,单惟一的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我把饭都吃了,只能给成医生下点面条!”单惟一为难地看着成功。
成功不讲究,往沙发上一躺,翘起两条腿,拉过电脑,选了个不动脑的小游戏玩着。“我就不帮你忙了,你做啥都行。”
单惟一厨艺进步不小,虽说是一碗阳春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面条上铺着的鸡蛋嫩黄嫩黄,浮在汤里的葱花碧绿碧绿,面条不软不硬,很耐嚼。
“自学成才?”成功震惊了。
单惟一开心地回道:“哥哥手把手教的,他要工作,不可能天天来照顾我。”
成功挑起一筷子面条,吃得极慢。单惟一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成医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
“你进来都叹三回气了。”
成功抬起眼皮,沉吟了下,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好哥们的两口子在闹矛盾,我却没办法宽慰他们。”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应该算是精英中的楚翘。”
单惟一嘴巴张得溜圆:“成医生已经非常优秀了,这样评价他们,他们肯定特别不凡。如果他们有矛盾,成医生你还是别管吧!”
“呃?”成功愕住。
“你想啊,一个优等生要是遇到难题,你在一边指手画脚要帮他,他会非常讨厌。难题于他是种挑战,这是他的乐趣。同样的道理,你好友他们那么聪明,什么道理都是懂的,他们现在的矛盾,除非他们自己想通了,想解决,别人帮的忙只会是倒忙,反而会更加大他们的矛盾。”
成功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呀,绍华不是不体贴的人,猪也不是不爱绍华,不是不努力的,不然哪会甘心受着这样那样的束缚。
“闹矛盾也不算是坏事,我爸妈经常吵,他们依然白头到老。我都羡慕别人有个可生气的对象。”单惟一羞涩地笑了。
“你不是有眼镜男,以后当他是出气筒。”成功三口两口吃下鸡蛋,发觉单惟一突然转过身去,木木地看着阳台,“你们也……吵架了?”
“他不考公务员了!”
“为什么?”
“公司有个升职的机会,他的可能性很大,他要全力以赴。”
“好呀,那你也不要考了。”成功奇异地发现自己刚刚因为诸航而堵着的心通了。
“他鼓励我去考,别受他的影响。”
“笨蛋,你告诉他,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他,你喜欢他。”
单惟一淡淡地挤出一丝凄婉的笑意:“成医生,如果你去山区工作,有个女生说要陪你同去,你不会想到什么吗?”
会的,第一直觉就是她喜欢他,还喜欢得不轻。成功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这只单细胞原来也有颗玲珑心,只是太羞涩、太委婉,这是她告白的方式,用行动告诉眼镜男,她爱他,他是懂的,但他选择了忽视,这是他拒绝的方式。
“那更没必要去杭州那破地方。”成功毫不掩饰自己的袒护心理,把人间天堂视为穷乡僻壤:“他不识宝,是他的损失。好了,不要看书了,咱们出去吃喝玩乐。”
单惟一咬着唇轻轻摇头:“我要考,一定要考上。”
“你真摔傻啦!”
“喜欢他六年!这六年,遇到过许多困难,有时都觉得撑不下去了,可一想到能和他在一起,就又充满了力量。虽然没有结果,还是想去他长大的城市看看。他读过的学校,上学的林荫道,他和同学游戏的公园、逛过的超市,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们,他喜欢过的女生,最崇拜的老师……呵呵,这样就算是圆满的回忆了。然后,我有可能会调回南昌,我的生活就再也和他无关了。”
想骂她白痴,想骂她笨蛋,一时,都张不开嘴了,成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刻,她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就像一个总是依赖别人的人,别人突然抽身而走,没了支点,她该怎么站直?
其实单惟一非常非常坚强,坚强得令他心发抖、发软。
再一想到她义不容辞地想离开北京,无名火就直冲头脑。“单惟一,为啥我一敲门,你就开。你真当北京的治安有多好?”
他莫名其妙的一吼,单惟一听得一头雾水:“我听出你是成医生呀!”
“我就不是男人,不会有非分之想?不仅是我,你那个哥要是来了,也别让他久待。”
单惟一皱着眉,摸摸成功的头,又摸摸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差不多呀,没发热啊!”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是在告诫你。单身女子独居,要学会保护自己。”
单惟一被成功的脸色吓住,她妥协地点点头。“你饱了吗?”
气饱了!“你在催我走?”
单惟一居然没否认。
成功捂着心口,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哥哥说好下午送菜和水果过来,他……不让我见成医生。”
“我难道是魔鬼,会把你给吃了?”
“不是!哥哥说,这样是为成医生好,不然小护士们会乱八卦,影响成医生的名声。”
“你就不在意你的名声?”单惟天给单惟一的脑洗得真厉害。
“我马上就离开北京了。”
成功倏地意识到,她一旦离开北京,一边追寻眼镜男从前的踪迹,再一边慢慢擦去和眼镜男有关的一切,那么,自然,他也在那一切之中。自飞机上惊悚的初遇,再一次次的邂逅、交集,不知不觉间,他已把她看作了一个特别的人,而她似乎没有同样的想法。
他就不值得她一点留恋?这太欺负人了!成功朝单惟一投去恶狠狠的一瞥,单惟一蓦然打了个寒颤。
高墙,红门,探出墙头的桂花树,丝毫不受季节的影响,树叶依旧青绿欲滴,只是花瓣已经凋落了。漫天漫地的香是菊花散发来的,雪海、玄墨、天鹅舞、清水荷花……单单听花名,脑中已勾勒出她们的芳姿,亲眼所见,她们的美远远不止这些。客厅里养的是百合,餐厅里是马蹄莲,哪一簇都是高雅圣洁……
诸航深呼吸,每一次来到卓明的深宅大院,都会被欧灿刻意装饰出来的高雅搞得想逃,逃到某个农贸市场,抱起一捧水淋淋的蔬菜,狠狠地补充几口氧气。
果真是上不了厅堂!诸航失笑。
前院传来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有汽车驶了进来,勤务兵中气十足地喊“首长好”。
心,扑通扑通,加了速。
“航航来了,还给我带礼物了。哈哈,今天吹的这是南风呀!”卓明边走边解开上面的风纪扣。
诸航狗腿似的上前迎接。
“我们的国防英雄,快让我看看。啧,瘦了,这小脸黄巴巴的。”卓明站在离诸航两米远的一棵紫薇树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端详着。
如果有一天走了,她应该会很怀念这位外表严峻、内心慈详的长者。他对她,疼如己出。“大首长,别说什么国防英雄,这儿是家,咱们只聊家常。”诸航心中默默泛出一丝苦涩。其实,不止是大首长,这两年的时光,一页页往回翻,温馨的、美妙的,抽干了她全身的气力,很想做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对对,接受航航的批评。”卓明笑着拍拍诸航的头。迎着风,卓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受不了那些花香,一说,你妈妈又会生气,没办法,忍着!”
诸航同情地点点头:“原来大首长也有委屈。”
“那是,谁都不容易。”
一老一小,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大首长,你洗过脸后,要练会字才吃晚饭吗,我给大首长磨墨去。”诸航朝厨房瞟了一眼,凑到卓明耳边:“阿姨今晚做了虾饺,说没你的份,吃饭时,我悄悄分你一半。”
“航航,你动机似乎不良。”卓明深深地凝视着诸航。
诸航俏皮地吐了下舌:“大首长火眼金睛,呵,我今天找大首长开后门来了。”
诸航想辞职,她查过有关规定,现役军官没有辞职一说,只有转业。转业必须先打申请报告,由上级主管部门党委研究审定,不同意就不能离开。诸航琢磨了下,她现在如果把转业报告送上去,百分百是会被拒绝的。想来想去,只有卓明能帮上她的忙。
听完诸航的话,卓明没说话,去洗手间擦了把脸,脱下外衣,袖子卷到腕口。“是不是绍华做了什么浑事,让你难受了?”
诸航耷拉着头,沮丧到想哭,她表现得又那么明显吗,为什么成功和大首长一眼就能读穿她呢?
“绝对没有的事。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部队规矩太多,不适合我。”
“比起两年前在南京集训选拨参加联合国网络维护部队时,现在的规矩算多么?”
那段时光呀,诸航低头不语。一开始,因为学历低、理论知识差,又受不了体力训练的苦,还牵挂着小帆帆和首长,一度,她想放弃。夜里,悄悄给卓明打电话,说了许多丧气的话。卓明说,行,我找人现在去接你。但是,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她握着话筒,看着墨黑的夜空。那是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她的嘴唇在抖,心也在抖。放弃吗,把所有的压力都扔给首长,她躲在他的羽翼下。不,我能撑下去。她听到自己这样对卓明说。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须付出努力。她要和首长并肩站立,比翼双飞。然后,真的就撑过去了,守来了和首长、帆帆的团聚。
“是不算多,但是人都是有底线的,我现在厌倦了这种危险性、机密性和带有太多强制性的工作。”诸航抬起头。
“不要说出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话。”卓明不动声色拧了下眉,航航没开过口向他要求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口吻,必然是在心中斟酌过千遍,考虑了又考虑,她是慎重的,不是一时的冲动之语。
“大首长,你最疼我,一定会帮我,是不是?”诸航对着卓明,撒起娇来。
“不帮。”
诸航傻了眼。
“你只是诸中校,我不帮。你是诸中校,又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帮。我不能看着你胡来。工作不是请客吃饭,想来就想来,想走就走。日后,帆帆长大了,说起这件事,你让他怎么看你?”卓明严厉地板起了脸。
诸航倔强地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即使卓明不帮,她也会执意如此。
“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漫长的假期,等到你心情缓和后再上班。”卓明放软了语气。
“如果我一直缓和不了呢?”诸航赌气道。
“一直缓和不了,那就不全是绍华的问题,你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卓明“啪”地拍了下桌子。
“这是怎么了?”下班回来的欧灿冷冷地扫视着两人:“有话好好说,发什么火。”
“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插什么嘴!”卓明一腔火气朝欧灿喷去。
“行,不打扰你们,我让阿姨准备开饭去。”欧灿脸一黑,转身就走。
“做父母的是该疼爱孩子,但是明知孩子在犯错却不阻止,那不是爱,而是害。航航,你回家多想想爸爸的话。”卓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诸航紧抿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不然嘴巴一张,她怕最先出来的是哽咽。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阿姨精心准备的虾饺,三人都没有碰,各自喝了点粥。饭后,卓明回书房看公文,让勤务兵送诸航回家。欧灿陪着诸航走向车库。
“帆帆生日那天,听说你到隔天早晨才回来的。”欧灿一开口,就没掩饰自己的厌恶。
听说,听谁说?诸航含笑回道:“我去放松了下。”
“你挺会选时间呀!”欧灿被诸航懒懒的态度激得火冒三丈。
“不选,哪天心情好,就哪天去。我和帆帆奶奶是两种人,我的快乐方式,你是不能理解的。”这菊香真的太浓郁,熏得鼻子痒痒的,感觉一个喷嚏卡在中间,要出来又出不来,眼泪都出来了。
“你……真是大言不惭!”
“嗯,我不想对帆帆奶奶撒谎。”
“其实我不失望的,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死心了。”欧灿气得浑身直抖:“我不心疼绍华,他是自作自受。”
“帆帆奶奶觉得首长过得很辛苦?”喷嚏终于咽回去了,鼻子酸酸的。
“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生活,不辛苦难道是庆幸?”欧灿恨恨地说道。
“你错了,首长他爱我,不然干吗娶我?”
“绍华想摆脱你的,但十万美金填不了你的口,你很贪婪。”欧灿鄙夷道。
“十万美金?”诸航使劲吞下一口口水,突然浑身发冷。
“在帆帆满月时,绍华没给你十万美金?”
哦哦,十万美金,六十多万人民币,话说美元贬值得太厉害了。佳汐给她去哈佛的生活费,首长说那是她和佳汐之间的交集,收下后,从前彻底结束,他和她重新开始。“帆帆奶奶,你不像会是诬蔑人的人。那时,我和首长已经结婚了。《婚姻法》规定,婚后的所有财产,夫妻双方共享。不谈十万美金,首长的所有都是我的。他送我的新年礼物是一块三十二万的月相表。说起来真有点败家,不过我很感动。首长他已经成年n久了,大首长和您教子有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懂的。你认为呢?”
欧灿一时语塞,瞪着诸航,胸口起伏得有如台风过境的草地。
勤务兵来了,把车从车库中开出来。
诸航扶着车门上了车,坐下来时,才发觉两膝抖得厉害。脸部神经抽搐,勤务兵以为她在微笑。
十万美金,只有她和首长还有地下的佳汐知道,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包括诸盈,佳汐也不会从地下跳出来满世界嚷嚷,那么,只有……诸航按住胸口,像是有万箭穿心那般疼。
“诸中校,你不舒服吗?”勤务兵从后视镜看出她的不适。
她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像要死掉。死了,也许才是真正的幸福。
待了一会儿,诸航轻轻答:“我没事。”侧身看车窗外,视线模糊不清。起雾了,哦,这不叫雾,叫霾,由于空气被污染而形成的一种气体。北京虽说是政治文化中心,但环境真的不是太适合人居住。
路灯穿过重重迷雾照下来,勉强能看到百米外,晚下班的交通高峰已过,车速不算太慢。
首长还没回家,车库的门敞着,厨房的灯、唐嫂房间的灯亮着。帆帆骑着自行车在院中一遍遍地转圈,嘴里在唱着: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这里的绿草呀,嘀哩嘀哩……这是从电视里的儿童节目里学来的儿歌。最多听过两次,帆帆就能跟着旋律唱出来。不只是画画,和艺术有关的,帆帆都会格外热衷,这也是与生俱来的。命中注定,帆帆会是一个艺术男。
诸航讨厌艺术男,但如果帆帆是,她就觉得能接受。
歌声清脆、悦耳,自行车的车轮欢快地转动着,帆帆笑起来,一点皮,一点坏,怎么看怎么可爱……正在快乐成长的帆帆,如果……泄露出去的不只是十万美金的事,接下来会不会就是有关帆帆的身世……
心口涌上来一缕腥甜,诸航浑身汗毛竖起,后脊梁冰凉。
她用尽全力守护、疼爱的帆帆,一旦身世真相大白,欧灿和大首长将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他,他还能这样快乐地唱、开心地玩?
诸航握紧拳头。
“妈妈!”帆帆一个漂亮的回旋,看到了诸航,跳下来,欢喜地张开双臂,咯咯笑着跑过来。
诸航抱起,埋进他的脖颈间。软软的婴儿味,怎么嗅都嗅不够。“晚上,我和妈妈看七个小矮人。”
保护白雪公主的七个小矮人,诸航真想去把他们抓过来,带帆帆逃离这个令她如今战战兢兢的世界。
逃?诸航咬紧牙关。
“妈妈这里声音很大,扑通,扑通。”帆帆的耳朵贴着诸航的心口。
“坏家伙,你再骑会车,妈妈去洗个手。”一个念头像草芽冒出地面,怎么也抑制不住它的疯长。
“嗯!”帆帆乖巧地探身下地。
诸航拾级向上,她要去书房里静一静。
厨房里雾气腾腾,吕姨和谁在打电话,炉上的水开了都没注意到。
“冷战得很厉害呢,好像现在都不睡一张床……她对帆帆也没以前那么好,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是待在书房,就是出去乱转……卓将都让着她,说话做事看她脸色……嗯……我真看不惯……好,以后再联系,哦,小晖,不要再买杏仁过来了,上次还有许多呢!”
吕姨挂上电话,匆忙去关上炉火,水从壶里漫出来,一灶台都湿淋淋的。她提着壶,转过身,一抬眼,惊得失声大叫:“诸中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诸航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吕姨,你真的老了。”
吕姨把水壶放回炉上,心虚地挤出满脸笑:“一时大意,我平常很少这样的。”
“明天让小喻去给你买火车票,这个月的工资我算全月给你,你不要忙了,回屋收拾收拾吧!”诸航一字一句,说得特别缓慢、清晰。
吕姨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了,诸中校平白无故说这些。”
“吕姨应该懂的。哦,那些杏仁你带着,我们家都不爱吃那东西。”
吕姨脸色倏地苍白:“诸中校,我只是说了几句闲话,不至于犯了多大的错。以后,我会管住我的嘴。”
诸航淡淡地笑:“我以为我给过你机会,但你老得一直记不住现在我是卓绍华的妻子。我去叫唐嫂,让她过来收拾厨房。”
“诸中校……”吕姨上前拉住诸航欲争辩,外面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声响,然后是咚地什么倒在地上。
诸航甩开吕姨的手往外跑去,唐嫂也冲了出来。
院中的角落边,帆帆已经从倒地的自行车下面爬了出来,看到焦急的诸航,小嘴直扁,指指额头:“妈妈,这里有个球!”
诸航看过去,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隐隐渗出血印。
“是它撞帆帆!”帆帆太疼了,泪水刷地冲出了眼眶。
荷花缸!“唐嫂,把帆帆带回屋擦点药,还有,捂住他的耳朵!”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诸航四下张看,墙角边有块圆石,是吕姨入冬时腌制雪菜用的。她抱起来,然后高高举起,对着荷花缸狠狠砸去。
咣当一声,缸沿裂了个大口子,接着,诸航又是几下,缸碎裂了一地。另一只,也没逃脱被砸的下场。
拍拍两手的泥,长舒一口气,这种感觉很解气、很爽快。
卓绍华站在太湖石边,他是诸航举石砸缸时进院的。即使他出声,也拦不住诸航了。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有团火在烧。
半个小时前,接到卓明的电话,说诸航要求转业。他默默听着,卓明问什么,他都答不出。非常可悲,她的所有决定,都已与他无关,他是最后的知情人。
“卓将,”吕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过来:“诸中校要辞退我,让我明天就走。你一结婚我就来这里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头皮麻麻的,还伴有嗡嗡的耳鸣。“知道了,我问问诸航去,你先去休息。”
“那我明天暂时不走?”吕姨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
“不要问了,我不会改主意的。”诸航的声音插进来,她眼中的那团火照亮了整个夜空,整个人都紧绷着,似乎已做好和他来一场激战的准备。
“诸航,我们谈一下。”卓绍华上前抓住她的手。
她像被烫了下,飞速抽回手,背到身后,挑衅地瞪着他:“难道你也认为这个家我无权做这样的主?”
“你理智点,不要这么孩子气!”卓绍华皱起了眉头。
“原来你一直都只把我当个孩子!”诸航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出了泪水。原来,教会你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场。
“我受够了。”她朝他摊开双手,潇洒地耸耸肩。全身的血液,从一根根血管直冲大脑,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从来就没想过来这里,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心底里美丽的佳汐女神,你知道她有多无耻、有多龌龊……”
“闭嘴,诸航,请尊重佳汐!”佳汐已经不在,不管做过什么,是对是错,都已埋入土中,让她安宁。
尊重佳汐!诸航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怒火把她残留的理智烧成了一摊灰烬。
“姐姐让我要懂得珍惜,你不要我洗衣、做饭,油瓶倒了都不扶,外面青菜多少钱一斤,不知道,家里有阿姨,出门有勤务兵接送,房屋宽敞,不用担心通货膨胀,不要过问房价有多少泡沫……似乎,这就是一座象牙塔,里面四季如春。你给了我这样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可挑剔、可不满,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卓绍华,我待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我不喜欢这四四方方、连草木都沉闷的院落,我讨厌这上空僵滞的空气,我讨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刻意的礼貌、佯装的信任,我讨厌现在的工作,什么都是机密,不管是在家人或是朋友面前,我都要撒谎。那该死的谎言、该死的理智、该死的大度、该死的……我统统都受够了……”
诸航挥舞的双臂戛地僵在半空中,连珠炮似的语句冻结在嘴边,她被卓绍华脸上的表情给惊住了,那是她从没有看过的,仿佛是心疼到极限的一种痉挛。这表情,同样狠狠地撞痛了自己的心。
她后悔了,不该这么语无伦次、口不择言。其实,关于欺骗,怨不得佳汐,只能说明自己的蠢。其实,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不全是不快乐,也有很多时候、大部分的时候,是快乐的。
四下陡然落入了宁寂。
“妈妈,不和爸爸吵架!”衣角被轻轻地拽着,她回头,帆帆惊恐地站在身后,脸上缀满了泪珠。
诸航蹲下来,抱起帆帆,脸火辣火辣,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她忘了帆帆在,忘了吕姨和唐嫂在看,忘了还有两位勤务兵。
“诸航,今晚我们都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再谈。”卓绍华拼命攥紧拳,才让自己镇定地说出这几句话。说完,他痛苦地看了诸航一眼,沉默地转身离开。
卓绍华!好像,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听着刺耳、刺心。
小喻要跟上,他摆摆手,礼貌地说道:“谢谢,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散会步。”
还有什么可谈的,谎言被戳穿后,只会更加衬托出自己的可怜兮兮。诸航讽刺地弯起嘴角。
“帆帆,喜欢妈妈吗?”帆帆的小脸冰冰凉,她疼惜地用嘴唇去温暖着。
“喜欢,”帆帆怕这两个字不够,又说了一句:“最喜欢!”
诸航的心泛起一丝柔软:“好,我们走!”不再依赖任何人,离开这里,她为他挡住外面的风雨,让他无忧无虑、健康地、安全地成长。
帆帆朝院门看了看,低下头。
“诸中校,你要去哪?”唐嫂不放心地追问。
诸航笑笑,抱起帆帆。
身后,吕姨擦干眼泪,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屋收拾行李去了。今晚这一闹,不管怎样,她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在妻子与帮工阿姨之间,卓绍华再怎么公正,她也没胜算,人家毕竟是夫妻。似乎,她是有一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