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衍住的地方并不像他的人那样骚包,实在是出乎方晴预料。雪白的墙,古朴厚重的大条案,通到房顶的书架垒着满满的书,只有案上摆的白色圆罐里插的满满的红色蔷薇,才能觑到一点郑衍的影子。
方晴用眼睛随意地扫了扫书架上的书,差点跌一跟头。
看看,人家一写的,看的除了文史类,竟然还有算学、机械、化学之类自然科学著作,又有专门的几排放的是外文书。难道郑衍就是传说中博古通今、文理兼修、学贯中西的大文豪?
方晴觉得自己太失敬了!决定以后把郑衍的话当佛语纶音来听。
“赶紧着,别傻站着,开工了!干好了,爷有赏!”郑衍撸起袖子,坐在条案边上吆喝。
去他的大文豪!去他的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方晴冷笑,“你的脚本呢?吆喝我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知道吗?”
郑衍眯起桃花眼,“你的贤良淑德呢?姑娘!”
方晴瞥他一眼,不理他。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自然了。周日歇班的时候,方晴常常泡在郑衍那里,争取把隔周的稿子做出来。因为不是同城,总要留够邮寄以及可能会有的修改返工的时间。
郑衍这个人并不难相处,如果忽略他的爱炫耀、爱臭美、爱满嘴跑马以及偶尔冒头儿的混不吝二愣子劲儿的话。就这样的性子,偏偏长了一张雌雄莫辨魏晋美少年的面孔,方晴觉得女娲娘娘造他时一定是吃错了药。
《王大壮进城》开始几期反响平平,到十几期才有些声音,却又不是好反响——有人给报馆打电话、写信说“有辱斯文”,更有某报纸专栏作者点名批评“自以为深刻,其实不过是尖刻,还是臆想的尖刻。”
第十三期名字叫《翻译与化学家》。
说的是王大壮给一个学者当听差的,大壮羡慕地问,“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学者:“我是化学家。”
大壮懵懂:“化学家干什么的?”
学者故作谦虚:“就是摆弄些瓶瓶罐罐的。”
大壮继续不识趣,“也没见您摆弄瓶瓶罐罐啊。您这不一直看这些洋文书吗?”
学者有些恼怒,“我这是在做翻译,翻译懂吗?”
王大壮:“那您到底是翻译,还是化学家?”
学者:“你出去!”
第十五期名字叫《文言与白话的妙用》。
学者给家里拍电报用文言:“缺钱速寄”。报纸上发表稿子要用白话,且用新式标点,句子能断则断,读起来像打嗝——因为跟杂志社说好了,按字收费,标点也算在内的。给女学生李玛丽写信?当然要用英语,那开头的dear代表了学者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感。
这两期,前者得罪了东拼西凑把翻译当主业的科学家,后者得罪的是诗人和文学家们。再加上前面各期被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扫到的,一时攻击四起——好在只是四起,还没到如潮的地步。
方晴胆子小,越画越忐忑,“老戳人家幌子,人家会踢你摊子的。”
郑衍一挥手,“出息!没事,有爷顶着呢。”
还真当自个儿盘古了,方晴翻个白眼。
“痴儿,这事不怕骂,就怕他们不骂。”郑衍做高深状。
方晴懂郑衍的意思,只是若万一被人围剿没处突围……
看方晴仍是踌躇,郑衍骂道:“令尊这样的儒者,就没有教给你什么是铁肩担道义?”
方晴冷下脸子,“失敬,原来阁下是铁肩担道义的英雄。”
郑衍气结,“你这女人……”
“阁下莫非是看那位先生骂了这许久,俨然骂出一代宗师,眼馋了?”方晴变本加厉地刺他一句。
“靠着你画的这东西,我可成不了一代宗师。”
方晴一口气提起来,又压下去,郑衍说的是真的,自己也就是个摆画摊儿给老头们画寿像的本事。
看方晴沉默下来,郑衍讪讪地,“那什么,其实你画的也过得去,”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岂是那种会凑合的人。”
方晴摆摆手。要是有骨气,这会子该把画纸扔到郑衍脸上,然后拿起皮包走出去。然而方晴只是低下头,接着画郑衍口中“开一代先河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王大壮进城》。
郑衍舒口气,方晴虽然有女人共同的毛病——心眼小,脾气大,但好在症状比较轻。
吵过之后,郑衍只留了个一句话的便条,就失去了踪影,连连载的都写了病假告示。
方晴只得自己顶上,画一画王大壮在城里的生活,与房东的相处,早点摊儿奇遇,碰见拉洋车的表哥等等,平实中有点心酸,讽刺里含有悲悯,笑中含泪的样子。
那个专栏作家也疑惑,“做悲天悯人状,莫非是改了性情?”也有支持《王大壮进城》的声音出现,“关注底层民生,对社会特别是文人圈怪现状讽刺入骨,有《儒林外史》遗风。”
对这些或褒或贬的评论,鲁先生只着秘书把剪报寄来,自己只言片语也无。没有便是支持,方晴也就越发淡定了。
随后,郑衍归位,开启新的一轮出血讽刺。评论的褒贬双方针锋相对得愈发厉害,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后面还有一个使劲憋坏就怕事不大的郑衍,方晴还真练出些宠辱不惊的气度来。
对方晴自己做主的那几期,郑衍评价是“倒也有些意思”,又不忘标榜自己,“差不多能跟上我的后脚跟了”。
方晴瞥他一眼,把他放在门口的皮鞋后跟使劲踩了两脚,扬扬脸,趾高气扬地开门走了。
郑衍失笑,这女人越发嚣张了。
本段参照钱钟书先生《围城》。
第37章 儒将董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