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冯璋来说找到房子了。介绍说是一个杂居小院儿,已经住了两户人家,正房住的是屋主,一个三十多的妇人,带着俩小孩儿,当家的已经没了。东厢房住的是一对老夫妇,看着有六十多了,老头儿是个算卦的。西厢空着,之前据说住了一对小夫妻,才搬走,屋里挺干净。
介绍完,冯璋又添了句,“都是老实百姓,平时可以互相照应”。
方晴笑着点点头,院子不大,邻居不杂,同住的邻居没有壮年男子——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还真得费点工夫,方晴心里对冯璋的歉疚又添了两分,还真是给他添麻烦了。
冯二爷也觉得冯璋找的地方不错。当下一行四人把行李包儿提着,坐上冯璋的车,去了这小院儿。
胡同叫风云里,其实一个风云人物也没出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冯璋看中的小院在胡同最里面,两扇黑色木门,院子打扫得挺干净。
房东是个很爽利的妇人,自称婆家姓钱,没了的死鬼当家的行二,大伙都叫自己钱二嫂子。或许因着冯璋一身军官服饰,钱二嫂子很是热情。大花蛾子一样飞出飞进,帮着布置。
其实并无可布置处,两间西厢,里间住人,一床、一柜、一桌、二椅,外间烧饭,放着一个带斗的桌子当条案,旁边放着据说前面租客留下的小煤球炉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是帮着方晴抹灰扫地,又有冯二奶奶搭手儿,对面东厢的刘大娘也来帮忙,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不多会儿就打扫干净。
冯璋和冯二爷在院子树下喝茶,冯二爷“教导”侄子自己多年来的与官府中人交往之道,冯璋耐着性子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冯二爷说得兴高采烈,冯璋听得满耳滴油。
一看女人们打扫完了,冯二爷颇有点扫兴,冯璋却松一口气。俩人都站起来,冯璋想,把二大爷二大娘再送走,再给方晴留点钱,住上半年,找个借口,把方晴送回去,这事也就完了。心下放松不少。却又听着二大娘说让去买铺盖还有日用家什。
冯璋少不得耐着性子陪着去,心说今天一天都得报销在这儿了,本来还想回去陪陪阿玉,这位大小姐对自己这阵子太忙没空陪她很是不满呢。想到阿玉,又抬眼看看方晴,脸颊上蹭了一块煤灰,头发也毛了,越发显得土里土气。
冯璋心下叹口气,一个就譬如上海公馆插瓶的玉兰,一个就是北方乡下的榆树,偏偏这粗陋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真是老天作弄。
冯璋心里不喜,却还耐得住性子,听了房东钱二嫂子的指引,去了最近的集市店铺买了铺盖和一些日用的东西。
冯二奶奶自从来了这天津卫,男女大妨就放下不少,这会儿指挥着买这买那,又讨价还价,就似从小活在这市井之中一般,弄的冯二爷惊叹,“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即便冯璋、方晴各有心事,看冯二爷的样子,也都笑了。
帮着方晴把家布置好,已过正午。冯璋干脆带冯二爷夫妇和方晴去外面吃饭。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媳妇,二大爷二大娘这样大热天把方晴送过来,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这顿饭也算替二老践行。
跑堂的见冯璋是穿官衣儿的,很是客气。冯璋让跑堂的报了招牌菜,很点了几个大荤的——冯璋知道家里吃饭油水少,常年吃不了几口肉。又点了烧酒——二大爷就爱这口儿。
冯二爷吃饭是衙门师爷做派,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嚼一会儿,品味品味,再继续呷酒吃菜,缓慢悠闲得紧。
冯二奶奶也有样学样,但奈何不喝酒,实在和不上二爷的节奏,只能放下筷子干等,夹菜时又缩手缩脚,全无刚才集市讨价还价时的风采。
冯璋看见这老两口的做派想笑到底没笑,想起小时家里的教导和第一次跟母亲去吃酒席的经历,不由得心里柔软下来。
转眼看方晴,吃相很文雅,不疾不徐,从容大方,老师家的家教还是很过关的。又记得给二老夹菜添饭盛汤,动作自然熟练,估计在家就是这样伺候长辈们的。
冯璋的心更柔软两分,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这几年在冯家为自己尽孝,以后总要把她安排妥当。可如何安排?冯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方晴也是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直觉告诉方晴,冯璋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办法,正琢磨着,抬眼恰看到冯璋皱着的眉头……方晴觉得嘴里这米饭还不如白蜡有味道呢。
吃过饭因为离着风云里近,冯璋先把方晴送回住处。
因席间议定明日一早送二老去车站返回沧县,方晴此时便告罪,这里离着旅店远,恐怕不能去送二大爷二大娘。冯二爷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二奶奶又交代了两句小心门户之类的话,方晴一一恭顺地领了。
看着冯二爷夫妇坐上冯璋的车绝尘而去,方晴竟生出几分不舍和惶恐,他们的离开仿佛标示着与那段清苦而安稳的日子彻底说了再见。不知为何,方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却说冯璋第二日送走了冯二爷夫妇,又专门弯过来,给方晴留了十块钱,又说房租已经交了半年,这十块钱是零用。
见方晴只笑着点点头,冯璋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军务忙,营里又有规定,不能外宿……你自己在家小心点。”
方晴点点头,说声“好”,二人便沉默了。
冯璋觉得尴尬,印象中的方晴是个口齿伶俐的,难道发现了什么?但看她又无异色……既想不透就不想,冯璋哪有心情在这跟方晴逗闷子猜心思,便起身拽拽衣服,“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方晴送出胡同,看冯璋再次绝尘而去。
第18章 悠闲风云里
人生就像被抽赶的陀螺,鞭子挥到哪便去哪,半点儿不由己。方晴一边感慨着,一边收拾家里。至于冯璋是不是有新欢这个问题,方晴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就像一个胆小的赌徒,不敢揭盖,怕揭开发现是个瘪十。
“赌徒”方晴女士便在这没有出过风云人物的风云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这风云里老住户口中的传奇。
方晴先给家里父母写封信,还不知道二老怎么惦记呢。
信里当然是只说好,不说歹,满口说的都是这天津卫的繁华,又说住处,干净安全,邻居和睦,生活也是简单清闲,说的这新生活简直无一不好。
至于冯璋——方晴也很策略地表示了“好”,说带着出去吃饭,买了很多的东西。如此……父母应该安心了吧?
其实方晴信里也不都是虚言,比如生活清闲。与在冯家当小媳妇的日子比,这风云里的日子简直清闲得过分了都。
没有公婆长辈妯娌,没有那么多家务,不用熬猪食,不用喂鸡喂鸭——房东太太倒是有两只大白鹅,白日圈在院子角上,晚上放出来——当狗用,据说比一般的土狗还凶两分,当然这鹅不用方晴喂。
方晴每天除了打扫打扫给自己做三餐饭,偶尔随着钱二嫂子或刘大娘出门买菜,便是在屋里呆着。
按说方晴来天津卫该去拜访大姨,但一来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还是小事,别把自己走丢了;二来按说冯璋作为外甥女婿也应该同去的……“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方晴暗自说。
既不出门,消遣便只剩了看书画画儿两项——好在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册书和一些纸笔画具。
但书都是读熟的,画儿也不能从早画到晚成天价画,夏天白日长,方晴一下子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
在冯家的时候,每天忙里忙外,又屋窄人多,叽叽喳喳,大人说孩子闹,白天想找点工夫画画儿看书很是不易,晚上点灯熬油的,若是做针线还罢,看书画画儿就怕人说。
饶是注意着,大伯家二嫂子还撇着嘴说,“谁让人家是识字儿的呢,不像我们是睁眼瞎——”
还是大嫂子人厚道,笑着说,“你那嘴是不是受了风?回头弄点鳝鱼血抹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