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婶,我看这孩子是很好的,但这事还得跟晴姐他爹商量。这照片能留我这几天吗?让晴姐他爹也看看,他素来喜欢这个孩子,现在看见他出落得这样英武,肯定喜欢。”吴氏笑说。
“这我能做主,您留着吧。有句话怎么说了?师徒像爷俩?反正大致就这个意思吧!这孩子有这样大出息,也很有方先生的功劳。要是这事儿成了,您和方先生还真多了个半子。”王二婶说。
吴氏笑着叹口气:“不敢贪这功劳,当人长辈儿的,总是想着他们都过得好好儿的。”
王二婶又说两句情面话,便问方晴。吴氏说在西屋做针线,然后便要去唤方晴,谁想王二婶抬屁股便跟了过来。
方晴见王二婶进来,只做才知道王二婶来的样子,站起来让座,又倒茶。
王二婶一边吃茶,一边品度方晴。
苗苗条条的高个子,面貌长得却平常,扁鼻子厚嘴唇,倒是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眼,给这张脸增色不少。又可惜这姑娘是大脚。王二婶知道缘故,因她娘吴氏是旗人,旗人姑娘不裹脚。虽有这些不足,气度却是好的,不一惊一乍,也不缩手缩脚,说话时嘴角含笑,眼睛略略弯着,让人看着就喜兴。
再仔细看打扮,月白的半新不旧的褂子,外面套着石青月白枣红三色水田长坎肩,藏青的裤子——王二婶是有见识的人,曾见过县上去外面上学的女学生装扮,便觉得这样简素的才是书香门第姑娘应有的样子。
“大姐儿这活计是真好,看这蚂蚱绣的,活灵活现的。这是给你兄弟做的?”王二婶拿过方晴放在炕桌上的绣活儿端详。
“快别夸她,拙手笨脚的,学了这几年,也就是给她兄弟绣个鞋面做做这种小件,大件儿是不行的。”吴氏代为谦虚。
“大姐儿这样的年纪,能把小件绣得这样好,已经不错了。叫我看,咱这四邻八村,手比的上大姐儿的,少。”
“听说二婶最会绣各种花儿的样子,可惜二婶是个忙人,不然可得请您教教我呢。”方晴并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面子话说得很好。
王二婶也是镇上有名的巧媳妇,最擅长绣花卉,方晴这话正是搔到痒处。
王二婶便笑说:“老了,手眼都不行了,这细巧活儿干不了了。不过年轻时候倒是存了好些花样子,回头我给你拿来。”
“那可太好了,不敢劳动您老,回头让我兄弟去拿吧。”方晴笑着看吴氏。
“对,让小子去拿,让他出门溜溜,都让他爹拘坏了。”吴氏笑道。
“您府上是读书人家,孩子哪能出去野呢。”王二婶投桃报李地接着话茬说。
这样的家常话又说了两句,王二婶便告辞了。
第2章 答应不答应
晚间,吃罢饭,方守仁一家人围坐在小炕桌上。方守仁拿一卷书凝神看着,吴氏在哧哧地纳鞋底子,方晴和兄弟方旭各据一个桌边用功——都在练字,方氏姐弟都习颜,方晴的已经很有些功底,方旭的字目前仅算工整,还看不大出体来。不时地,吴氏拨一拨油灯,让爷三个不那么费眼。
方守仁一页书从右看到左,从上看到下,看了几遍,都没看进去,心里在琢磨的是方晴的婚事。
在方守仁眼里,女儿自然是好的。女子讲究德容言功,“德”,那不消讲,只是脾气有些倔,看着和和气气,犯起倔劲儿来,却也有些让人头疼;“功”也是好的,女工针黹、持家之道都是其母亲传,对老妻的水平,方守仁信得过;“言”也不错,会说话,却不至于“巧言令色”。
想到巧言令色,方守仁打量一下女儿,女儿实在是离着“令色”的距离有点远,做父亲的看着可爱,年轻的小子恐怕会嫌不够漂亮。
方守仁是男人,当然晓得男人的心理,虽说娶妻娶贤,但是美妻却是男人的梦想。再想到冯家小子相貌堂堂,心里对女儿“容”这个方面更觉得遗憾。
但转即又想,这是冯家托媒人来提,自然冯家是满意的。又想这乡间,比女儿漂亮的不如女儿别的方面出色,在别的方面比女儿出色的女孩——少。女儿又有个大优点——识字。如此看来,女儿还是不错的,不然冯家也不会上赶着托媒人提亲。
方守仁知道,乡间普遍议婚早,女儿年岁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年纪太大了。忽的又想起前年与老妻回京时看到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都那么“摩登”——摩登这个词也是那年回京新学的,冯璋在外面上新学好几年,一定见惯了这种女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女儿太乡土。
一时思来想去,脑子里乱哄哄的,方守仁干脆把书放下,看着灯皱眉入神。看方晴和方旭都看自己,又不好意思,便说:“怎么今天的灯格外暗呢,看来晚上不能看小字了。”方晴和方旭都点点头,方晴又给父母、兄弟还有自己杯子里添上热水。方家养生,晚上是不喝茶的,免得睡不好。
方守仁看女儿和儿子写完今天的字数定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考问一下小儿子日间所学的功课,就打发儿子去睡觉了。
剩下的三口人便说起了方晴的婚事。按老礼儿,这种事是不当这样与方晴商量的,最多是吴氏探探女儿的口气,方守仁这样大喇喇地与女儿当面讲是尤为不合适的。
但这次方守仁竟然没遵从古训,实在是因为疼爱女儿,觉得应该跟女儿分道清楚,尊重女儿的意愿,也觉得女儿不是个没见识的,总之是拳拳一颗老父之心。
如此本该是吴氏的台词便给了方守仁。
“晴姐儿,”自从方晴过了八九岁,方守仁便不唤方晴的乳名妞妞了,只依照乡间习俗叫女儿晴姐儿,“今天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男婚女嫁,这个你不用害羞,也不要说父母做主这样的话,我与你娘自然为你做主,但以后日子是你自己过的,总要你自己愿意。”想到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要离开家,方守仁不禁伤感起来。
停顿一下,方守仁接着说:“冯璋你是知道的,小时候也见过,我和你母亲觉得他还好,冯家——也是个忠厚的庄稼人家。”方守仁突然想起冯璋的二伯冯二爷来。
吴氏和方晴与方守仁心有灵犀,同时想起这个人来。这实在是有缘故的。
话说冯璋的父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冯五爷虽不识字,却最是方正有礼,连每个步子都跟尺子量的一般,比方守仁还要像个“大儒”的,故而方守仁对其颇为推崇。冯五爷其他的兄弟虽不如此,却也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只除了冯二爷。
冯二爷在冯家是奇葩一样的存在。冯二爷并不识字,却在衙门当门子,兼职作中人。
话说一日冯二爷正在街上闲逛,一个相识匆匆寻来,说有个呈子(诉状)请二爷过目。
冯二爷当然不会给自己拆台直说自己不识字,便乔模乔样地接过呈子也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看了起来。
看毕,冯二爷很严肃地点点头:“嗯,这呈子写得,够你呛的!”
“二爷,这是咱告人家。”那人提醒。
“哦,那就够他呛的。”
从此乡间传出一个歇后语,冯二爷看呈子——够你呛的。
这个故事也有年头了。彼时方守仁新婚,听到有趣的私下讲给吴氏听,博妻子一笑。后来方晴大了,某一天吴氏不知道怎的想起来,便又讲给闺女听,娘俩又乐了一回。
见吴氏和方晴同时笑了起来,方守仁也知道她们想起了什么,便也笑了。
“冯家二爷确实有些——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方守仁又正色说,“莫要因人一时之失,便下定语。”
方晴站起领了“庭训”。方守仁抬手示意方晴坐下,接着说正事:“冯家情况大抵就是这样。冯璋呢,已跳出农门,前途是有的,只是从军危险些,可生逢乱世,不知什么时候便起兵祸,又有什么是安全的?”方守仁感慨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