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出发还有两天时间,周一到来时,雁游按照原本的安排,先去上课。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节课并非课程表上安排的内容,而是由英老亲自上台,致辞欢迎新生,又深入浅出地给大家阐明考古学存在的意义与重要性。并告知学生们,接下来四年、乃至将来有可能继续进修的研究生生涯中,会学到哪些方面的知识。
对于前者,雁游早自有一套见解。不过,今天英老的发言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门学科的重要性,同时也换了一个更加开阔的思路来看待古物:古玩只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部分物质存在,除此之外,尚包含建筑、训诂、古代工程等等。
从某个角度讲,古物,其实无处不在。甚至连每日使用的器具与语言,都能找到由古至今流传蜕变的痕迹。
雁游虽然聪慧博识,但术有专攻,以前只关注古玩这块,却是没深思过这些传承演变之道。当下听了英老的话,顿时觉得心中有如鸿蒙初开一般,豁然开朗。
等再听英老说因部分老师将抽调外出作业,他交会破例代课之后,雁游居然有点儿不想走了。刚刚产生新的体悟,他现在只想把以前看过的书再翻一遍,好领悟出更多东西。
这想法自然在课后遭到了英老的批评:“理论是指导实践用的,你底子相当扎实,有了实地作业的机会更该好好把握。我上次在老陈家看了那只燕耳尊,就知道你在古玩这块完全得了雁师傅的真传,某些方面或许还在我之上,我能教给你的不多,你该再充实下别的方面。若想为宗师,则需兼学兼用,需知学问做到了极致,往往触类旁通。如果没有别的学识支撑,思路往往会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枯竭干涸。”
打量雁游神情渐渐凝重,英老心下欣慰,又说道:“你看宋徽宗,当皇帝他不行,但却是书画双绝,瘦金体自成一派,流传千古。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位金石大家,造诣极深。你看他的字体,纤丽风流,细细体味的话,与金鼎铭文的笔锋仿佛有那么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通融之处。若说他没有从铭文中得到灵感,我是不信的。小雁,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而不是拘泥于一时成就,固步自封。而且,对这次考察大家都寄予了厚望,如果真有重大发现,你做为参与者,一定能够受益匪浅。以你的学识,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但国情使然,不免有排资论辈之扰,多半会干涉得你不能专心做学问。如果有合适的捷径,不妨用之。”
起先雁游还道英老让自己随行,是为了磨练己身不足之处。现在听了这话,才惊觉老人家还存了给自己“捞资本”的意思,让自己少受些熬资历的苦。
虽然以前从未涉足官场,但古玩行里的师徒传承他见得不少。记得当时有几位天资过人的徒弟,明明已经可以出师,却因碍着规矩,不得不继续跟在师傅身后当应声虫,直到满了年限才能离开自立门户。
站在师傅的角度讲,其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因为人人都是打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就好像俨然天敌一般的婆媳,婆婆在熬出头前也是别人的儿媳,该遭的罪都遭过。所以一朝翻身,愈发理直气壮地把那套陈规陋习沿了下去。
要打破这规矩不难,难的是长辈们有没有这份胸襟。
但现在,英老做到了。
一时间,雁游心头感慨万分。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事。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早看淡了身外物,除亲情友情之外,唯一执着的就是那些爱逾性命的老疙瘩。只要能有个合适的环境让他继续钻研古玩、做些实事,便已觉心满意足。至于能得到什么回报,却是从没想过。在他看来,缺少什么自己凭手艺去挣就行了。
他没想到,英老表面没说过什么,实际早在考虑如何为他铺路。
见雁游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老又道:“我一生最恨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你就算心里有嘀咕,也给我绷紧了,不要往外说一个字,让我听了生气。我做这些不图别的,只是为了让你以后少分心,专心致志地做学问。不要像你某个不成器的师兄,当年豪言壮语无数,结果毕业了竟然跑去经商,白白浪费了那脑袋瓜子!我找他谈话,他总是东拉西扯,一会儿批评排资论辈的风气,一会儿又说做学问不必非得在学校里。哼,依我看,他就是受不了搞学术的清贫!”
见英老越说越咬牙切齿,明显极为看中那学生,所以才这般动怒,恨铁不成钢。雁游心中暗道,难怪老人家这么费心替自己铺路,原来是有了“前车之鉴”,生怕自己将来也有什么想法,弃了钻研学问的路子。
不管原因为何,英老这份情他都领。当下,雁游安慰道:“您老消消气,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
英老生了半天气,想想将来还有雁游可以指望,才慢慢回嗔作喜:“我这儿没事了,你到小屠那里去吧。野外作业非常艰苦,你问问他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千万别拉下了。”
无需英老叮嘱,雁游也知道要这么做。当年他在琉璃厂就听说盗墓贼行事前必备之物:打狗的药饼、驱蛇的雄黄、防止尸变的糯米、辟邪的黑驴蹄子等等。
虽然现在是官方许可的保护性挖掘,看似凶险不大,但实质工作却颇有相似之处。雁游不会天真地以为官家认可的就是安全的。
爬了几层楼,来到屠志的办公室。刚要问好,雁游却惊讶地发现,这位近来心情颇佳的老师,今天居然在发火。
只听他对着听筒那头的人怒气冲冲地说道:“老张,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前天他们还泼蹦乱跳的,今天居然集体生病,你说我能不奇怪么……对对,我不是针对你,总之就是奇怪,见了病假条才想问问你……什么?真病了?高烧不退?……好吧,我知道了,这两天忙着筹备出发,实在没空去看望他们。这几个学生就拜托你了,如果没有好转的迹象,请你及时把他们送到医院。”
屠志脸上的怒色渐渐被犹豫取代。放下电话长叹一声,转身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才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雁游。
他以为雁游完全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不禁有点赧然,半开玩笑地说道:“哈,雁游,我刚才心里着急说话冲了点儿,回头你可别找英老告状啊。”
“屠老师说笑了。您这是遇到麻烦了吗?”现在能让屠志恼火的,无非野外作业一事而已。若非与己相关,雁游也不会贸然开口相问。
屠志揉了揉面孔,说道:“这次出发,准备带几个有经验的老生去帮忙兼学习。本来上周都通知到位了,结果今天早上,足足四个学生突然请了病假,说没法同行。我一时着急打电话到校医那儿去查问,才知道他们是真的病了。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质疑学生的病情,这并不像屠志的作风。想了想,雁游试探着问道:“他们是不是许老师的弟子?”
“不错。”
雁游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许世年虽然走了,几名学生却还在继续求学。他们的恶劣雁游也曾见识过,屠志会怀疑他们集体装病要给老师添堵,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只是,纵然确认了他们并非说谎,目前的困境却仍未得到解决。屠志烦燥地说道:“以前许老师在时,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机会,那四个学生是野外作业次数最多的。现在他们请假,队里人手严重不足。又不可能把老生全部带上,真是麻烦!”
闻言,雁游心里一动:“屠老师,野外作业对学生有什么要求吗?”
“除了经验之外,大概就是身体素质要好、反应快、性情稳重、有足够耐心这几点吧,不要求全占,但起码占个两三样。毕竟外面突发状况很多,现在设备又跟不上,身体不好,又没几分机灵劲儿是不行的。”
这也是他不考虑再从老生里挑人的主要原因,教了他们这两三年,系里学生又少,性情早就全摸透了。有几个学生,埋首书斋搞搞文献研究还行,出野外的话,还不够他操心的。
不过,如果真没办法,也只能矮个儿里头拔将军,再筛几个人出来——
正在考虑名单时,屠志忽然听雁游说道:“屠老师,没有经验的新生行不行?我看这批新生里有人正符合你的要求。”
雁游说的是孟昊。他本身不擅长体育运动,所以对那些体格较好的人欣羡之余,不免多有关注。这次军训下来,他发现孟昊正是这届里身体素质最好的,再严苛的训练都能挺过来。所有新生里头,唯有他能在一天训练结束后能若无其事地去洗衣服打饭,不像其他学生,不在床上躺足半小时是缓不过来的。
再加上孟昊性格沉稳,祖父辈又做过古玩生意,各方面都很合适。雁游觉得,选他准没错。
“从新生里挑人?”屠志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刚要否决,却突然省起,雁游不也是新生?而且现在没了有经验的,只能按其他标准着手,没准新生里还真有符合他标准的人材。
一念及此,屠志马上改了口:“雁游,还是你脑子转得快,我这就和其他老师一起研究研究。”
说着,屠志匆匆推门走了出去。见状,雁游只得另找卫长华,询问出行的注意事项和必需物品。
到了傍晚时,就传出了结果,却是出乎雁游意料之外:除了孟昊等人之外,施林也在随行人员之列,据说是相中了他的机灵。
于是,军训时的三人组,又延续成野外作业的三人组。在两天之后的清晨,与其他老师同学们乘着大巴出发了。
通市距离四九城不算太远,只有近十个小时的车程。原本是个小县城,扩建之后才升级为市。
看惯了四九城的古朴大气,雁游一时还真不习惯这里的落后陈旧。但很快的,他连感慨的力气也没有了。当汽车驶离市区的水泥路,向位于郊野的墓葬前进时,雁游觉得自己的胃也像车身一样,随着下方的碎石土路不断颠簸,渐渐有翻江倒海之势。
“喝水。”前排的孟昊打量他脸色不好,连忙把军用水壶递了过来。他是个聪明人,听说雁游在屠志面前说的那些话后,稍一琢磨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心中不免生出被认同的满足感,“知遇”之情倒在其次。虽然口头依旧惜字如金没有什么表示,但行动上却同雁游亲近了许多。
施林也闻声回头,见雁游脸色苍白地蜷在椅上,在包里翻了一阵,取出一粒药片喂到他嘴边:“这是晕车药,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谢谢……”雁游有气无力地接过药片,却没有服下,而是随手揣到兜里。来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晕车,并没买药。但与卫长华一起采购必需品时,曾听药店里的人提醒过,晕车药得提前服用才有效,而且副作用较强。现在症状都出来了,服药非但无用,反而白招一堆副作用。
他正难受着,自然无暇将想法说出来。施林看见他的举动,目光微动,旋即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大概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了,你先睡一会儿。”
“嗯……”靠着装有衣物的背包,雁游努力克服身体的不适感,慢慢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等醒过来时,雁游觉得脑子昏沉得厉害。好在汽车已经驶到了山下村庄,大伙儿正忙着从车上往下搬器材和行李。
雁游跳下车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去帮忙。刚拿起装着手锹的布袋,就被孟昊接了过去,又一语不发地走了。被晾在原地的雁游只好改变为去拿其他轻巧的东西。
等把东西都卸完,天色已暮,寄住的老乡家里早准备好了饭菜。在农家院子里团团坐着吃完晚饭,屠志又重新强调了禁令:除严格遵守野外作业手册上的规定之外,不许单独进山,入夜后更不许乱走。
学生们乱七八糟地答应着,这时,人堆里突然传出一记不和谐的惊叫。立即有老生问道:“施林,你踩到蛇了?”
农家不比城市,各种动物昆虫遍地都是。哪怕主人防护得再好,家里也断不了蜈蚣老鼠。加上现在还是夏天,有蛇窜进院子来也是寻常。
施林早躲到了一边,声音却还有点儿发抖:“不……是猫,我对猫毛过敏,一接触就会狂打喷嚏。”
学生们哄堂大笑。那只体型精悍的田园猫在众人的大笑声里向满面通红的施林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神气活现地甩着尾巴走了。
雁游还晕乎着,和稀泥的角色只能由卫长华来担任:“别笑别笑,我们要关照小学弟。有人还对花粉过敏,都是正常现象。”
他这么一说,笑声渐渐止住。施林低着头蹭到雁游身边,小声说道:“我不跟师兄们睡了,我要和你一个屋。”
雁游忍笑点了点头。孟昊侧目而视,似乎欲言又止。
因为天色已晚,不便进山,师生们吃完饭都先歇下,为明天的工作养精蓄锐。当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背着器材开始上山。因为考虑到夏季多雨,还带了帐篷、油布等遮雨的东西。
北方的山势不若南方多险,有些甚至就只是个小土丘而已,通市附近的这座也不例外。沿着坚实平缓的土道走了大半个小时,又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子,最后,停在了一处有新开采痕迹的低谷前。
远远看见半露在山石外的墓道,屠志面露讶色,甩下手里的东西就攀下山谷。等众人赶上,他已经敲着半残墓砖,疑惑了好半天:“不对劲啊……”
学生们见老师魔怔了似的只管发呆,不禁面面相窥。但雁游听了他的话,目光再落到他身侧的砖石,不由也是心里一动:看这墓砖,似乎——而且再打量地势,也是——
正思索间,忽听屠志问道:“雁游,你觉得如何?”
这话问得似乎没头没脑,但雁游心内早有成算,自是答得有条不紊:“古人视死如生,论葬必谈风水,何况是王侯陵墓。郭璞所著《葬书》有四方神之说:‘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氵夸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这样的福地称之为回神地。郭璞虽然是晋人,但堪舆之术此前早已盛行,郭璞不过集其大成。之后论述风水术的典籍不少,但总跳不出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八字。我不懂王侯墓葬的形制规模,但仅仅从风水上来看,这处墓穴却是大有问题。”
“哦?有哪里不对,你快说说看。”屠志本来想问雁游看出那墓砖上的门道没有,不意他竟从风水答起,不由来了兴致。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听入了神。
“所谓依山傍水,其势也有高下之分。如果山势不够,不成山,反成丘;水势不够,不成流,反成沟。在风水学里,这样的墓穴非但于死者无福,反而会让后代流失气运。再者,汉室王墓多集中在长安洛阳一带,理论上不可能在这里出现。退一步讲,姑且就当这位墓主是位失意王侯,因故葬于这古代的荒僻之处。但既然他选择的墓地可能有损于皇家,天子为何不阻止?”
沉思片刻,屠志轻轻敲着膝盖说道:“所以,你是从风水的角度来说明,这里下葬的不可能是位王侯?但它明显有封土堆的痕迹,还有墓道配殿,正是汉制。古人虽然笃信风水之说,但天灾难测,焉知你所谓的凶地当年就是这样?也许,它是因为河流改道、山体崩塌,才由吉变凶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