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瑜抱着膝坐在床头,她知道,怀瑾这会儿应该已经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了。
她从未想过会在黎明到来之前与怀瑾远走高飞,然而眼下,自己已然暴露,再没有做地下工作的价值,自己的同志已经“回家”,而胜利,胜利终将属于人民。
为了说服怀瑾和自己一起走,为了不让她留在她的阵营承担所有可能的质疑、诽谤与冤屈,她愿意缺席那黎明到来、霞光万丈的一刻,缺席那片期许已久的盛世。
近十一年了,从三八年在震旦大学跟着柏存彦做地下工作以来,十一年的潜伏,十一年的黑夜,十一年的刀尖剑芒,她在最为危险的地方度过了最有意义的十一年,每送出一份情报,每救出一名同志,每摧毁敌人的一步行动……她知道自己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与角色,而将来呢?或许一年,或许两年,当光明终于来临,那个全新的韬国一定会生机勃勃,万象更新,可自己呢?自己却像一只习惯了暗夜的蝙蝠,在黑夜里耳听八方,在灿阳下却可能是一只最为普通的生灵。
这世界总有分工协作,也许,该放手了。
今晚她将老宅仔仔细细走了一遍,看了一遍,这是老董家的祖宅,也是怀瑾为她精心翻修的“婚宅”……她知道,怀瑾虽有办法甩开监视,可她一旦踏上东去的路程,快则两三小时,慢则一日,敌人终将发现,一旦敌人知道她玩了金蝉脱壳,必将迅速控制自己。所以,离开这里,也就是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的事情,而再想回来,不知是何年月。
相反,如果自己这边过早撤离,则必然引起敌人的怀疑,敌人一旦怀疑并作出反应,怀瑾就很有可能走不掉。
而她相信,这两相牵制的局面,怀瑾也想得到。
这一场赌,赌的是运气,也是默契。
无论如何,后走的那个,一定会承担更大的风险,董知瑜决定,在怀瑾动身二十四小时后撤离,这是敌人判断怀瑾离开的最长时限,只要自己不动,敌人就不会贸然行动。
已经到了二月八日凌晨,傅秋生与怀瑾隔着半张桌子对峙着。
傅秋生布满红丝的眼中满是焦急与遗恨,怀瑾却对他微微一笑,“去沙发上睡会儿吧,我也要休息一下,明天还要赶路。”
傅秋生沉沉一叹,“你怎么走?眼下这状况,你真以为你走得掉吗?”
怀瑾靠向身后的椅背,这个问题她已经苦想了一晚上。
复杂就复杂在渝陪到玄武这段行程走出的时间差。如果瑜儿在玄武等自己,那么等敌人发现自己摆脱跟踪之时就是其出手之时,届时如果瑜儿没有离开,她便被困住了。
以她对董知瑜的了解,这就是最大的危险,董知瑜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地按兵不动,给自己争取时间,她不担心董知瑜撤离过快牵制住自己。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走一出最险的棋。
“只要我光明正大地走,就走得掉。”她轻轻吐出这些字。
“怎么说?”
“对方跟踪了我六天,为的是从我身上挖出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等我突然出行,他们会拭目以待,不但不会予以阻挠,还会保证我走得顺畅,前提是不要让他们怀疑我已发现被跟踪。”
怀瑾的计划只能对傅秋生说一半,藏着的那一半,会牵扯出这趟去玄武的目的来。她计划让敌人跟着自己,一路跟到鄂、皖交界处,届时董知瑜应该已经动身,再加上那边的消息传到跟踪自己的人这边还会有一定的延误,等那个时候,自己再找机会摆脱敌人,更改路线,化装往江北王家村赶。
傅秋生看着她,眼中所有的焦急和遗恨像渐渐退潮的海水,半晌,他的眼眸已变成一片荒芜的废滩。
像是身体里一副无形的支架被抽去了,他的骨头颓了,皮肉颓了,精神也颓了。
怀瑾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为哪般。
“小董是‘彼岸’。”傅秋生喃喃地说。
一丝惊异闪过怀瑾的眼眸,脑袋里“嗡”的一声骤响,“什么?”这一声轻轻的,被脑袋里的响声盖住了一半。
“董知瑜不但是我们的‘歌’,还是‘彼岸’。”傅秋生看着她,像在描述一件自己的遭遇。
也许这于他本就是一场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