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徐君来视为己出,因为她晓得,自己这辈子是不会生育了。
直到年前收拾行李待动身去渝陪,一面自然是要见到怀瑾的喜悦,另一面却舍不得起来。
等火车“哐哧哐哧”地停下来,又乘了老半天的客船,这才到了渝陪的码头上,怀瑾早早便在这里等她,年来了,瑜儿也来了,这在她是不多的喜事。
“每次都让你行李从简,每次却都带这么大箱小箱,路途遥远,又是火车又是轮船的,让我如何放心?”见董知瑜单薄的身影却拖着这么多行李,久别重逢体己话也忘了说,怀瑾就这么唠叨起来,又或许,这就是她们之间最为体己的话了。
好像她来了很多趟似的,玄武到重庆,岂是一段好走的路?
“碧青和老徐非让我给你捎了这么多东西,怕你一个人在渝陪饿着冻着似的,”董知瑜触着了怀瑾的眼睛,又不好意思了,好像七、八年前刚在一起时一样,垂着眸小声道:“要不是怕拆散人家三口人,小君来我都带来了。”
怀瑾笑了出来,一手接过她最大的那只箱子,一手牵起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的俗语,这两年每次见面,都觉得董知瑜更加标致了,“我去玄武多好,都能看到了,也不用背这么多的年货。”
“我想来渝陪走走。”董知瑜嘴上这么说,其实心疼怀瑾,不想她短短两月来回奔波,更不忍她回到玄武触景生情。
“姑姑一家在美国怎么样?”
“好是挺好的,就是总想让我过去……你要是看到海宁就好了,长得可俊了!”
怀瑾听她左一个君来右一个海宁,想想她可不是到了做妈妈的年岁了,自己是从未想过这些,但能感觉到,董知瑜还是很想有这么个体验的,而她和自己在一起,也就意味着这个愿望终究无法实现,不免惆怅。
“等……”怀瑾提了个头,却又犹豫了一下,“等时局稳定些了,咱们抱养个孩子吧?战争让好多孩子沦为了孤儿。”
董知瑜没想到她会突然作此提议,愣了一愣。
“走吧,车就停在那边。”怀瑾牵着她的手。
晚上傅秋生做东,请这两个曾经最为亲密的战友喝酒,也给董知瑜接风。
两人从怀瑾的住所步行往酒楼走,慢慢悠悠,只当散步。嘉陵江的江风吹了过来,带来了一阵傍晚山城的烟火气。而渝陪就像一口参差错落的獒齿,不管大街还是小巷,不是在向上爬,就是在往下顺,想看到十米之外的风景,你得再往前走个五米,路还不是直的,停停转转,寻寻觅觅,这一番情巧万端,欲语又还休。
就想一直这么走下去,忘了身份,忘了时局,忘了责任,有的只是脚下这一丈宽的青石路和触手可及的温度。
“在想什么?”怀瑾问。
“我有一个奇怪的心理习惯。”
“嗯?说说,有什么我尚未发觉的怪癖。”怀瑾将她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说起来有些太过多愁善感……总会有一些平淡却踏实的场景,当时不曾留意,可在我往后的生命中,却常常忆起,忆起当时当地的气味、声音、感觉……突然会很想回到那个场景里去,见到当时的那个人、那些物。”
怀瑾停了下来,街巷边不知谁家的矮凳忘了收回去,抑或本就是让行人休息的,她拉董知瑜坐了下去,西天边的红霞从几座吊脚楼的间隙中呈现出来,美得像一幅画儿。
“跟我说说,你都怀念哪些过往的场景?”
董知瑜望着天边那尚还滚烫的霞光,“小时候,爹娘还活着,有天下午,其实还蛮冷的,我娘在前堂和董叔絮叨着什么,我是不会管的,我在院子里看兰妈晒绸缎,手里还拿着个桔子……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只剩我,每次周碧青他们一提搬走,我就不肯,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没有勇气一个人在那宅子里生活。”
怀瑾将她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还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在沪都姑姑家生活,那天忘了因着什么事,她罚我练了一下午钢琴,却任表姐玩,我觉得姑姑偏心,一个人闷闷地恼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姑父回来,问清了事由,笑呵呵地给了我一些零钱,让我去买冰激凌吃,那时候街上有家意国人开的店铺,奶油冰激凌特别好吃,表姐也馋了,跟姑父要钱,姑父不给,说知瑜用功了一下午才能有冰激凌吃,我一下子气消了,便带她去买,我们两个手里拿着冰激凌,在那个夏天的傍晚边走边吃。现在想来,姑姑是真把我视为己出,才有底气厚此薄彼。”
“还有呢……?”怀瑾轻声问了一句,她成了这个“怪癖”的忠实听众。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有一天教课的那位先生没有到,我们就在草地上读诗,青草的清香在阳光里升腾,多情的诗歌唤起每个青年学生心中的悸动,那一年我尚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和什么人去做,懵懵懂懂,只觉未来有很多很多可能。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午后,现在却常常忆起,当时一起读诗的同学们,现在早已‘云深不知处’。”
“瑜儿,你很怀念小时候吗?”
“你再听我说,八年前,也是过新年的时候,我和旧时的同学去礼拜堂,回家的路上居然在城隍庙看见了你,就像……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结果那个人突然就在你面前出现了。后来你认出了我,可那太过浓烈,我却想念那天礼拜堂的弥撒,想念后来的那顿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