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是第一种可能,哪怕自己这条线废了,只要怀瑾能好好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如果说自己原先只是克制隐忍着对她的一份情,盼将来战争胜利后能够向她坦白,可经历了这场浩劫,若是怀瑾可以活着,什么玄统司,什么使命,他觉得都不再有怀瑾重要。再不济是第二种,那便意味着还有希望,所以今晚董知瑜说想去渝陪见陈彦及,他也确实想去,作为蒋经纬的贴身秘书,恐怕没有人比他的消息来得及时与准确。
然而,面对董知瑜,他又选择暂时不提这件事,于公,她只是这条线上的一枚棋子,上峰没有要对她说什么,甚至连自己都是通过其他途径挖出的这个消息;于私,他知道董知瑜对怀瑾的死是哀痛的,她们曾在并肩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自己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之前,他也不想打搅董知瑜,毕竟,若是给了她这个希望,将来是否是更深的失望还未可知。
从夜金陵回去,董知瑜从枕畔摸出一只匣子,捧在手中,匣子里是那日总务处的人交给刘妈的遗物以及怀瑾的信件,这些天她夜夜放在枕畔,匣子里有半截残破的翡翠,她想那该是怀瑾的最后一封书信中提到的、与那位贵人赌马得来的那块翡翠,“结果我输了马,得了她的翡翠,绿得妖冶,像极了绿孔雀的屏羽”,再有就是一截断了的金质首饰,董知瑜拿在手里细细研究了,觉得像是一只项圈的一部分,可怀瑾并没有项圈,也不觉得她喜欢这样的首饰,但既是从战场上搜集来,除了她,其他都是男人,更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也许是她瞧着好看准备带回来的?董知瑜一直对这件东西保有疑问,连同那只残破的翡翠,竟没有一样自己熟知的物件,不过,怀瑾本就不佩戴什么身外之物,若是要有——董知瑜那日打开这遗物包时就存了这个疑问——自己送她的那根银链子怎么没有搜集来?
为此她曾去找过总务处管这件事的人,请他们想办法跟广州那边负责收集遗骸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发现一根银链子,上面还有一枚链坠,她说那是怀瑾唯一的饰物,她一定随身佩戴的。对方只管告诉她,找不到也正常,那么大的一个人都……更何况一根链子。等董知瑜坚持请他们向广州那边打听,他们也只是敷衍地答应了,并不曾给过自己任何的回复。
她也能想象,这银链子碎成渣了,烧化了……可她就是有那么点不甘心,凭甚那不相干的翡翠和那截莫名的项圈都能找着,自己送她的银链却偏偏没有捡回来,伴着她入眠?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有种欲哭无泪的伤感。
夜深了,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像是去年的除夕在城隍庙和怀瑾相认时那夜空的颜色,董知瑜看罢了夜空,再一低头,却发现四周都是雾霭,稠稠的,散不动,像一张网将自己罩着,雾霭中有沉闷的军靴声从什么地方传来,那声音是那样熟悉,越来越近,瑾,是你吗?她欲挣脱这张网去找寻,却怎也动弹不得。
迷雾中渐渐呈现出一个人形,高挑端秀,像自己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斜背的肩带与腰封将那身姿的错落勾勒得恰到好处,渐渐地,这人形具化起来,从迷雾中走来,董知瑜看到了那张沉静的笑脸,看到了那双皓月般的眸子,一捧月华自那双眸泻出,将自己笼着,一时整个苍穹都失了颜色,她醉了,伸出手来,“瑾,你怎么才来?”
“瑜儿,”那声音依旧低柔而清冽,“瑜儿,我说了,你等我,我定会回来,为何次次都不信我?”
“她们说你死了……”董知瑜的声音哽咽起来。
“傻姑娘,”怀瑾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迍邅乱世,你若不信我,又去信谁?”
董知瑜听了这话,得了这怀抱,正淤了一腔的委屈与欣慰,怀中却突然空了,错愕地抬头,那沉静的笑脸不见了,雾霭不见了,深蓝的夜空也不见了,她在落寞的床中醒来,悠悠地哭泣起来。
马修踩着油门的那只脚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兴奋?前方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瓦集镇中的真相未知,自己与雷德将来的命运未知,要知道,他若是在这一时刻被部队发现当了逃兵,还私自携带军普与枪支出逃,也许他和雷德都够上绞刑架了。
这种兴奋让他紧紧咬着牙床,咬得那腮骨都支了出来,汽车全力往瓦集的方向奔驰,卷起路面上的团团黄沙。
雷德过了刚才那股义气撑起的劲头儿,这会儿坐在副驾上,大约也想到了这些,拿双手拱成个八字,贴在额头上,嘴里神经质地絮叨着:“我这是疯了,马修,我一定是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我和你一起疯了!”
马修突然一个急刹车,“你特么的如果现在后悔了,就赶紧滚下去!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走,或者闭了嘴留下!”
雷德将那对手掌一转,掌心贴着脸,夸张地抹了下来,随后睁开眼,“我特么的就是疯了!我去!开你的车吧!”说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马修的眼睛微微红了。
“确定!”
“!”马修在他肩膀重重地锤了一拳,随即又发动起军普,在黄土路上驰骋起来,“伙计!告诉你吧,有时候我的钱还真能买到很多东西!军职,你我的性命,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不屑拿钱买这些吗?这不是你的信仰吗??”雷德冲他吼叫起来。
“我的信仰是爱,爱我的祖国,爱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爱我爱的姑娘!”
黄土路上飘荡着马修那恣肆不羁的笑声,一路飘到了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