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这样为难?
里正名为一里之长,掌管张家村附近所有村民的户册以及赋税。
村长虽说的好听,名头为一村之长,但实际上是因为张家村是一个大村,单凭一位掌管不来这里全部的事务,因此而多出的一个位置,很多大村都是这样,有些村子还有两位村长共同辅助里正。
村庄太大,村长应运而生,这是辅助里正的一种职位,实际权责是比不上里正的。
只不过在这张家村村长的作派和里正截然不同,村长更为村民着想,更得人心罢了,但要说起这管事的和于安城里官府交接的,仍旧是里正。
里正既开了这个口,村长自然是要替他回答。
“是这样的,四年前阿月才过来时,邵师傅你不是帮她上报了户册吗?”
邵全德心绪不宁,他点了点头。
“这次于安城境内外统查户口,我们张家村也不例外需得核实身份,我和里正二人,翻遍了全村的户册,发现阿月的户册有问题。”
村长这话,别说是邵全德,就是站在一旁的林初月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慌乱。
户册有问题,那就意味着你非本朝良民,而当下朝廷对非良民的定义,是游民。
本朝例法对游民的处置方式,可要比北境大旱的流民还要严重,轻则流放边塞,重则直接杀头。
这可不是玩笑话。
律例颁布时,朝廷下达指令,雷霆手段,光是京都就抓了近百个游民,统一至菜市门口问斩,那日血流了满地,衙役不间断的冲洗了几天,地上依旧有斑驳的血印,整整三个月都还存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人人惶恐自危。
那,可全是人命啊。
京都如此,各个州府纷纷上行下效,彻查游民,十年前便有这样一场彻查运动。整个朝廷杀了近万名游民,其中还有几千流放到边塞,做着最底层的苦役,毫无人权可言。
如果林初月的户册有问题不得及时解决,那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游民。
村长见着林初月和邵全德脸色都很难看,本想出口安慰几句,但却被旁边的里正出口打断。
他面上流露着无所谓的态度,出口轻松,仿佛人命关天的大事,在他眼中只是今天天气如何,这样稀疏平常的琐事。
“邵家的也不用太担心,我和村长都查了,是路引的问题,你当时养邵阿月时候,可曾在她身上发现什么路引,若是有,把这缺口补上了,证明了籍贯从何而来,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这是说的轻巧,若是有的话,当时申报户籍的时候,邵全德就不会那样烦忧困闷了。
那时申报户籍的流程与此时不同。
林初月四年前才十岁,混在人堆里,跟着北境充进他们这的难民一起经过张家村的。
时年北境战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为了缓解难民问题,准允有身份证明的难民充入邻近的州府安家。
虽说这缓解难民压力的政策是朝廷颁布,但时下依旧有许多难民无身份证明,不得入境还偷偷入境的不在少数。
难民里就她一个小女孩,她目无亲长,周围的尽聚在一起都是一家一家的人,唯她一个零丁无依,若不是被邵全德看到,怕是再不多时,不是饿死也会被人欺凌至死。
邵全德下定决心养林初月,想为她申报户籍,还了一些功夫。林初月流落至此,虽说没有路引,但因着她是跟其他人一起来的,和那些人都算是一个州府的同乡,而只她一个独身,那就可以失怙幼丧所亲为由,让与她同行的人作证,可以作为身份证明。
林初月的那份失怙证明,是邵全德求着三位同她一起,有路引身份的难民得来的。即便是这样,还花了邵全德一些银子。
邵全德思量了会,即开口:“阿月那时举目无亲,身上是没有路引的,但我为她求做了一份失怙证明,按照例律是可证明身份的。”
里正捏着那陶杯在手里晃荡了片刻,杯身转了一圈,待到里面的茶水不再泛起,才缓缓开口。
“话是这么说,可那失怙证明其中一位身份,可是存疑的。”
他视线转向村长:“按照我朝例律,那证明中的担保人,但凡其中一位身份存疑,可就意味着失怙证明作废。村长,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即便里正态度让人心里忿闷,但村长却无法否认,他说的话,确是事实。
“里正说的不错。”村长低低叹了声,双手垂放在桌上,倏尔松开了双手,安声宽慰,“阿月在我们张家村待了四年,俨然是我们村的一份,我向于安城那边申请了宽限,只要四天内能得证明身份的东西,那就无事了。”
核查户册问题,于安城那边是派了人过来督查的。若不是一经发现,村长就说明了林初月特殊的情况,那于安成来的人,怕是当即就要派人去把林初月抓进县衙大牢。
但即便他说明了情况,那也只得宽限四天,若是四天内找不到证明身份的文书,那既是村长,也保不住林初月的安全。
里正挑着他那稀疏的眉,装模作样的添了几分深沉。
“邵师傅可别怪我们为难你,这四天期限你可得好好把握,不然,你家这么乖巧的女儿,可就和县衙前几日抓的游民一样,要被关进那阴暗的大牢里等候发落呢。”
他声调起伏,情绪也随之转变,说着,倒真像是要为他们担心一样。
里正低头瞅了一眼杯中的茶水,几根手指探了探:“唉,这水温都凉了,喝不得了,村长我们走吧,还有些事情需得忙活,可不能再耽误时间。”
村长和里正起身离开,行至院门口,村长脸色担忧的回头,朝着林初月与邵全德那边望了一眼,身旁的里正同时也回了头。
“只是四日,邵师傅可千万别耽搁了。”他笑得意味深长,目光又在林初月身上辗转,随后回,离开之际,还礼貌地帮人合上院门。
林初月和邵全德站在主屋里,两人对坐着,一时间双目而对,静默无言。
“阿月你不用担心,我这几日便托人再去找找那四年前与你一同来的难民,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一位帮你证明这身份!”
邵全德语气虽底气足,但林初看得出来,她爹这是为了安慰她呢,四年前的难民早不知在哪边安了家,谁还找得到呢?
况且还有期限,要在四日内,找到不算,还得说服难民给她作证,这更是大大增加了难度。
但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为了不让自己阿爹太过担心,林初月压下心中的不安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