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琴,我话说得是有些重了,小溪的病肯定要治,但不能像现在这么盲目地治,程医生是爸的学生,也只有他才跟我们说这些,虽然难听,但都是大实话……”
“什么大实话?就算小溪活不过二十五岁,就算他马上就要死了,他也是我儿子!我哪怕拼上我下半辈子,我也一定要救他!什么走弯路?路那么多我就不信走不出一条来!你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不就是医药费吗?我自己想办法。小溪还睡着,你先休息吧,我再待会儿。”
“秀琴……”
“求你别说了……”
然后就是低低的呜咽声,隐忍地,却仿佛一声一声重重敲击在苏于溪心尖上,令他本就不健全的心脏痛苦得仿佛即将爆裂一般。
在这一刻,苏于溪终于明白,这几天令他裹足不前的究竟是什么了,那是某种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明明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明明不属于这个家庭,这些人所给予他的关心和希冀,明明都不是给他本人的,他不过是顶替着一个陌生的身份,贪婪地窃取了一份原本不属于他的幸福。
这行为说穿了是多么的不道德,苏于溪无数次感到愧疚,可他又忍不住侥幸地以为,等他找到回去的办法,他就能令一切重返既定的轨迹,他就能无愧于心。
却没想到,这种刻意的逃避,终究还是被严酷的事实给生生打破。
老天爷真正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他即将沉溺于虚幻中难以自拔的时候,残忍地告诉他,栖凤国早已灭亡。而他苏于溪,对这个世界而言,根本就是一个本该死去五百年的人!
他没有资格眷恋现世的一切,尤其在听到苏家父母的谈话后,那种排山倒海的羞愧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一次他是彻底动摇了。
这个世界的这副身体还能活几年?五年?三年?抑或是更短?可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宝贵的时间,却被他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无端占据了这么久。
只消这样想一想,苏于溪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无法像从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居然曾经试图“假扮”这副身体的主人,融入这个家庭,如今想来真是可耻之极。
就算不是他自愿的,但他到底是纵容这一切发生了不是么?他甚至没有多么努力要去改变什么,就私自放任自己取代了另一个人。
这件事听起来很邪乎,像他这样的孤魂野鬼,若在栖凤国,恐怕是要被当做妖邪之物处死的,不知现在这个国家,是否也有这样的忌讳?
但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下定决心。哪怕会被当做妖怪,他还是得跟人坦白,如果说曾经在栖凤国落得被赐死的下场,就是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事实,不愿意做出任何争取,那么现在他就要改变,这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对他而言其实毫无关系的家庭。
因为他曾反复考虑过,这具身体本来的灵魂也许也跟他一样,流落在另外的某个地方,或者根本就徘徊在外,因为他的鸠占鹊巢而找不到归宿……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无法平静。
既然冥冥中有某种力量能将他带到这里,那必然也有办法能让他离开,他虽然自己无能为力,但也许说出来,就有人可以帮他办到。
现在,他急需一个熟悉这个世界的人,知道真相后,那个人或许能以激进的办法驱赶他,或者另一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帮他寻找离开的办法。
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想了一天一夜,他在权衡该跟谁说明一切。首先,苏家父母是绝对不行的,他们正为苏于溪的病情操心,他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其次,苏爷爷年纪大了,他也不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苏于溪看向病床边正笑嘻嘻将香蕉递给自己的苏乐。
“给,吃根香蕉先垫吧垫吧,妈妈刚打电话问你想吃什么,你都出神好一阵儿了,没办法我只能擅作主张,给你点了小鸡炖蘑菇、清炒西兰花和西红柿蛋汤!”
苏乐掰着手指数菜谱,抬头看见苏于溪盯着她瞧,眼神深得她看不明白,苏乐先是疑惑,后来猛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哥哥你肯定还想吃烧茄子,快快,我这就给妈妈打电话!”
“你……”
苏于溪猛然发现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他居然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只是听过苏家人叫她“小乐”,而不仅仅是女孩,她的父母、爷爷,他们的名字他一个都叫不出来。
这个认知让苏于溪更加难过,他早就有觉悟了不是么?这一家子不管是谁,对他而言都只是陌生的过客,是本该属于别人的亲人。
强压下心头酸涩,苏于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淡漠,“……对不起,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这件事可能会让你觉得匪夷所思,但我想请你相信,我下面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以么?”
“好啊!”
苏乐不明白苏于溪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但她仅仅是小小疑惑了一下,望向苏于溪的大眼睛里始终笑意满满,显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亲哥哥能说出什么吓她一跳的话。
苏于溪凝视她,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他却不得不在这一家人中选择她作为那个被迫的倾听者。
苏于溪深吸一口气,继续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明白,“我不是你的哥哥,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但是前几天从你家里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你哥哥了……”
苏乐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苏于溪停了一下,又接着道,“我是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进到了你哥哥的身体里,我叫苏于溪,是……”
女孩听到他前半句话后惊得睁大了眼睛,但在听见“苏于溪”三个字的时候,她猛地松口气,赶紧出声打断他,“是啊,我哥哥就叫苏于溪,苏于溪就是你,哥你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吓我好不好……”
苏于溪这下也明白过来,原来这身体的主人竟也叫“苏于溪”?他们同名同姓,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只是不管这缘分是好是坏,对方的人生是福是祸,都与他无关。虽然长相一样,名字也一样,但他终究不是“他”,就不该享受“他”的亲情,即使苏于溪潜意识里多么想用这一身病痛和短暂的余生换一个充满温情的家。
微微叹了口气,虽然女孩正殷切期待地望向他,苏于溪还是近乎残忍地说道,“真的对不起,虽然我与你哥哥同名,但我真的不是你哥哥。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国家,但我来自栖凤国,是个……”
苏于溪本想说自己是御用的锦鲤师,但他忽然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所以他及时改口,“是个普通的宫廷侍卫。”
看女孩震惊之余仍旧一脸茫然,苏于溪只好又补充道,“我因为犯错被判处了鸩刑,可是我自己选择投湖,我以为我会被淹死,落个一干二净,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误入了你哥哥的身体。”
半晌,女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呆呆望向苏于溪,过了好一会儿,沉默着站起身,似乎欲言又止。
苏于溪坦然与她对视,直到女孩终于败下阵来,“ohmygod!我……我知道了……好吧,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但是我还是需要冷静一下,是的,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逃也似地奔出病房。
苏于溪看着她仓促的背影,知道这个事实对她而言恐怕打击太大,还有她的家人……也许很快,他就会成为众人眼中的邪物了被处死了吧,只是这副身体无辜,但愿他们能想到办法,让他这个已死之人的魂魄,重新回到黄泉海,走上奈何桥吧。
似乎是因为对女孩说出了一切,苏于溪觉得心里异常轻松,先前一直盘踞在胸口的窒闷感也减轻了不少。
苏于溪躺在床上,身体陷入被铺得绵软整齐的床铺,苏于溪知道,是苏母担心医院的病床不舒适,特意从家里带过来一层褥子加上,才有了现在的效果。
苏家父母待他真的很好,令他无所适从的好。可是很快,这样的好就再也体会不到了吧?
苏于溪唇角微微上扬,心里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几日短暂的回忆里,苏乐,苏家父母,苏爷爷,观赏鱼展览,楼兰的画影,以及在展厅晕倒的最后一刻,脑海里浮现的那道奇异的蓝色亮光……
等等?
苏于溪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并没什么异常,他试探着又闭上,原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视野里居然有一道蓝光闪闪烁烁。只见那道光先是越来越强,边界也越来越宽广,继而猛地一暗,正中隐约现出一个影子来。
苏于溪心中不可抑制地一动,那影子的轮廓如此熟悉,几乎令他难以置信,而直到二者的距离终于近到仅有一臂之远,他心中的猜测才终于得到证实。
眼前的锦鲤,拥有流畅舒展的身躯,红白相间的颜色,还有靠近右侧背部那道一指长的浅粉色疤痕。
夜蝶?
苏于溪试探着伸出手,却只碰到一片空濛。夜蝶身体宛如浮在水中,腹鳍微微摆动,腮部正一开一合地均匀呼吸。
“我是在做梦吧?”
苏于溪静静凝视夜蝶漆黑的眼珠,就像在看久别重逢的挚友。
“呵,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苏于溪的手隔着空气拂过夜蝶修长的红色背鳍,指尖一片湿润,仿佛有浓郁的水汽伴随着他这动作从四周弥漫而起,宁谧的氛围逐渐远去,耳边开始充斥上水波汩汩流动的波澜。
这感觉似曾相识,与他当初在栖凤国跳下池塘时,一模一样。
果然这样做是对的,向苏乐坦白之后,老天爷也终于认可他,让夜蝶来带他走了。
苏于溪想着,心中忍不住泛起既酸苦又喜悦的情绪,但愿一觉醒来,现在这身体的主人就会回来,他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而他,仍将是栖凤国的那个苏于溪,已经死去了的苏于溪,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