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刻沉默不语,似被刚刚那番话触动,又似根本无动于衷,他静静地敛起眉眼,神se中涌起一贯的疏离和清冷来,烛光也照不进的幽深黑瞳中,却慢慢漾起一层淡淡的疑惑。
叶天士心下了然,轻轻一笑,抬首望着皇帝如墨的双眸,那其中藏着jing光,是天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和多年来于前朝后g0ng浸y出的帝王心术,御座之上是统御这万里江上的帝王,若今日在他面前再有隐瞒,自己可能真的就要si无全尸了。
“皇上,事到如今,臣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叶天士的心一松,终于放弃了挣扎,任尘封多年的往事从心底最深处翻腾出来,陈年旧事骤然重见天日,扯带出泥土沙石,卷起漫天尘埃,惹得鼻孔喉咙一阵酸痛,他轻轻闭上眼,压下心底翻涌的伤感,慢慢道:
“臣十岁拜师学医,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一边学习医术,一边治病救人。十五岁那年随师父来到京城,停驻下来开了医馆,师父医术高超,为人和善,心肠仁慈,深得四方邻里的敬重。”
“我们落户京城的第二年秋天,有一次深夜师父出急诊,我们被带到一户人家,这家的nv主人生孩子难产,我们赶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师父见了立即诊脉医治,可nv子之前因流血过多,此刻已是无力回天,凭着被师父施针才勉强唤回的神志,拼命生下了一个nv孩,然后就撒手人寰了。”
“跪在一旁的大nv儿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失声痛哭,男主人更是悲痛yu绝,一把夺下刚出生的小nv儿,竟要当场将她摔si。多亏身边的姐姐眼疾手快,sisi抱住父亲的腿,大哭着苦苦哀求,才将将救下自己亲妹妹一命。”
叶天士的声音哽咽,慢慢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破碎的茶盏残片,在脑海里用力拼凑起那触目惊心的画面,压抑着x口的刺痛,继续缓缓道:
“我跟随师父多年,自以为见惯了生si别离,可就在那一晚,si亡和新生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还记得那晚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和吼叫声。本是世间最值得欣喜若狂的新生儿诞生,却无人欢喜,取而代之的,是丈夫失去妻子,nv儿失去母亲,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伤痛。”
“饶是师父见多识广,回去之后也呆坐在房间里大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第二日傍晚,师父叫我进去,他告诉我,这家nv主人有了身孕之后曾来找过他问诊,他当时便诊出其t质虚弱,气血不足,不宜再生养。言谈间他觉察到这妇人自己也有这样的顾虑,无奈丈夫想要儿子,所谓传宗接代又是nv人天职,所以她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去生下这个孩子。”
“师父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他说他有违‘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明知她的本意却未加维护,明知她的身t情况却未加阻止,放任着她被世俗胁迫,最后搭上了自己的x命。师父的余生都未能从这悔恨里走出,我也在那一刻暗暗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绝不违背自己的心。”
叶天士说到这已是泪流满面,心底的伤口被一点点剖开,暴露在冷寂的夜里,早已血r0u模糊。他深x1一口气,用力平复内心的翻滚,垂眸又道:
“五年后师父去世,我扶棂南下回乡,因心中一直存着愧疚,所以临走时特地去看了一眼那家姐妹,方知那姐姐已经选秀入g0ng,家里只剩妹妹一个人,天天等在皇城外,盼着姐姐早日回家。”
“再回到京城已是十年之后,我奉旨入g0ng进太医院任职,在这之前我又去了一次那户人家,这次连妹妹也没见到,却又听闻姐姐在g0ng里出了事,尸t被抬回家,不得入宗族的坟地安葬。”
叶天士微微一顿,再次抬首时眼神已不复之前的混沌与哀伤,目光坚定而清亮,道:
“之后的事,皇上应该已知道了。在第一次见到令妃娘娘时,我便已下了决心,师父抱憾终身之心愿,我来替他完成。所以当令妃娘娘向我提出那个要求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与娘娘家人的这些渊源,我从未向她提起,今儿向皇上说完,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从今往后这些话就烂在我肚子里,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叶天士俯身深深叩首:“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臣说完了。臣自知罪孽深重,请皇上治臣的罪,臣绝无半句怨言。”
养心殿内霎时间静的出奇,那些话语石破天惊,搅起了喧嚣和躁动,仿佛一瞬间就停止了,好像刚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愤怒的斥责,粉碎的茶盏,洇sh的衣袍,零落的往事,本以为自己已迈入狰狞地狱,可一抬脚却发现尚在人间,身后哪有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是淡月疏星,无限寂寥罢了。
御座里的影子依然如山一样巍然不动,许久之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飘然而至:“你先下去吧,暂免太医院职务,听候发落。”皇帝的声音沙哑,透出隐隐的疲惫,不似以往的清越。
“罪臣谢主隆恩!”
叶天士叩拜之后并未立即起身,犹豫片刻,又开口道:“臣自知罪不可恕,此番怕是臣最后一次面圣了,所以还有些事,许是不打紧的,但臣还是想禀告皇上知晓。”
见皇帝并未阻止,他继续道:“臣这段时间一直在给令妃娘娘请平安脉,所以知晓她的身子由于之前在辛者库那几年的c劳,加上曾在大雪天叩拜东西六g0ng之事,导致寒气入t,气血两虚,确实是不利于生养的。王不留行又是猛药,所以臣一直都有提醒娘娘注意用量,每次娘娘都不置可否。但自从今年春天令妃娘娘坠马之后,她却主动来找臣换了药方。”
此时御座上的黑影微微晃动,犹如夜风吹过山林,转瞬而逝,无迹可寻。
“坠马之后?”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似询问,更像在喃喃自语。
“是,因为娘娘当时受了外伤,不宜再吃那猛药,便暂时停了一段日子。那时娘娘伤臂上的夹板还未拆除,有一日我去换药时,娘娘主动说她伤好之后不愿再吃原来那副药了,今后只想好好调理身t,让我给她开些温补的药。于是我便为她开了四物汤调理气血,只是那时娘娘的身子根基不稳,温补见效又需要一些时日,所以在征得娘娘的同意之后,我才又加了一味芸苔子,虽有避子之效,但为的却是将娘娘身t调理好之前,不重蹈当年她母亲的覆辙。”
“好了,朕乏了,你先退下吧。”皇帝陡然打断他的话,仿佛再多听一个字,都会扯断他心头紧绷的那根弦,让他勉力支撑的镇静自持功亏一篑。
叶天士离去的背影有点蹒跚,如释重负后依然心存忐忑,他的生si全在皇帝一念之间,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御座上的男人竟如坐针毡,双手sisi握住扶手,薄唇紧抿,生生压住心底的波涛汹涌,将几近失控就要拔腿飞奔的步子,堪堪止于当下。
他要去哪里?
这殿内四方灯火明灭,映得他眼眶发热,心跳如鼓,却看不清,猜不透;难道要冲入外面无边的黑夜里,借三寸银白月光照亮心底所有的黯然神伤吗?
边疆战事胶着时,他曾在这里不知疲倦地彻夜聆听前线奏报;江南水患泛lan,他主持臣工们聚在这里商议治水之策,从天亮到天黑,废寝忘食;当年张廷玉鄂尔泰朋党之争愈演愈烈,他还要耐着x子坐在这里看他们辩是非打官司,可这些统统都没有今日叶天士的这番话让他感到如此疲累和无能为力。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在她面前已然败下阵来。哪怕他今日召见叶天士,此刻想来,也不过是多此一举。就算得知了那些过往,就算t谅了她的苦衷,就算明白她对他也许不是全然无情,可这一切终究化作“内疚”二字,在他心里生了根,再也挥之不去了。
皇帝苦笑着轻轻摇头,其实是她多虑了。
他是帝王,繁衍子嗣,以保江山世代相传,是他义不容辞不可推卸的责任。后g0ng寂寞,嫔妃们靠皇嗣来固宠,为日后寻个依靠,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所以他尽量雨露均沾,善待众人。
可他对她,却是不一样的。
她那么灵动有趣,那么与众不同,她是他孤独灵魂中的光亮,是他寂寞人生里的火花。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魏璎珞啊。
他甚至不需要她为他生儿育nv,他对她的情意只是因为她而起的,与有没有孩子无关。他怎会用那世俗g0ng规要求她?他舍不得啊。
可是她,却暗暗地在这事上设了大防,如同她的心,至始至终都没有向他敞开过,冷冷在一旁看着他捧上一颗真心,自顾自地上演着可笑的独角戏。她巧笑倩兮,婉转承欢,可转过身去,她的顾虑,她的烦恼,她的伤痛,那个真实而完整的她,从来都不曾与他分享。
是不屑?不愿?还是不信?但凡对他有一丝真心和信任,又怎会对他如算计和利用到如斯地步?这一切背后的缘由,应该就是不ai吧。
他痛苦地阖上双眸,眼中光芒消失殆尽,心底的热血渐渐冷却成冰。
永恒与虚无之间,隔着山海。
山海不可平,一步如重城。
他踱步走到殿外,夜凉如水,晚风拂过衣袍,敲碎一地月光。他轻轻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抬首仰望繁星。此时夜空正有流云飘过,遮蔽了月亮。暗淡的夜se下,他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心下一凛,呼x1微滞,可又立即垂首扯出一个b哭还难看的笑容,笑自己还是如此天真,叹这漫长的一天竟还未结束。
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并未回身,只是在身后之人将石青se暗金龙纹披风披在他身上时,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覆在他肩上的手,淡淡道:“皇后,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