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讲话,只是朝她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御景庭。后g0ng众人皆起身行礼,继后见皇帝的銮舆走远,便也觉得这家宴兴致寥寥,于是叫散众人,各自回g0ng安置了。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皇帝埋首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无奈x中思绪终不能平,一本奏折竟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近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被重重的合起,抛于案上,他抬首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玉一直在身侧候着,听皇帝突然发问,急忙答道:“回皇上,刚过酉时。”见皇帝沉默不语,李玉又道:“皇后娘娘刚派人送了冰糖雪梨银耳汤过来,皇上要不要尝尝?”
皇帝摆了摆手,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了一口,便又放下。起身之前,一眼瞥到了置于殿内角落里的那个物件。
他走去过,缓缓揭开盖在上面的明h绸缎,一人多高的绿se乔木上高高低低的缀满了紫红se的浑圆果实。这是一颗荔枝树,是他命人快马加鞭从福建走水路运到京师来的,总共十余株,经过月余的奔波后送到紫禁城,经内务府悉心照料,选出果实最好的一棵,作为她的生辰礼物。
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只因怕这份独有的心意会让她成为后g0ng的众矢之的;他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过是因为当年容音在时,她负责看管荔枝树,却一颗果子都未尝过。她曾撒娇说要他带她去福建吃荔枝,他自是满口答应,但又怎会忍心让她等那么久,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恨不得立即双手奉上,换来她笑颜如花,和拥在怀里唇在耳边那句甜腻腻的“皇上”。
可她竟然说他无情,这天下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恰恰不就是她吗?
他所有的真情,一次给了容音,另一次便是她。可结果呢?容音恨他,璎珞怨他,她们皆道帝王无情,可谁又在意他x口里那颗热切的真心,被一次次抛弃和践踏。
容音si后,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内心坚定的信念瞬间崩塌,偏偏表面还要装作如无其事,已近崩溃的边缘,金川战事一来,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养心殿里没日没夜的议事商讨用兵之策,让他暂时忘却了亡妻丧子之痛,战事一开,前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如雪片般纷涌而至,六部哗然,举国皆兵,帝国的巨舰突然全速运行起来,快到让他无暇哀伤,无力悲痛,只能勉强收拾心情,全力应战。
渐渐地,繁杂的政事被逐一理清,焦灼的战事也出现了有利的转机,摒弃宽仁,施以严政带来的满朝臣子噤若寒蝉,唯遵皇命而知其可为或不可为,他于这一片肃杀重新找回了身为帝王的威严与绝对权力,心中亦或残有一丝温情,但已如受伤的小兽,蜷起身t,默默将息。外人只道皇帝x情大变,可却不知这冷峻绝情的金刚手段,也不过是在自保。
见皇帝兀自盯着荔枝树发呆,李玉心里焦急,却不知如何开口,这皇帝与令妃之间的事,他是从头看到尾的,他从未见过皇帝笑得那样开怀,眼神万般宠溺,语气温柔如水。自先皇后去世后,他就再没见过,不,即便是先皇后在时,皇帝对她也大多是ai慕里夹着尊敬,帝后尊卑永远置于男nv之情以上。可这令妃就不同了,嬉笑怒骂无所禁忌,皇上宠她更是宠得没羞没臊,让他这半个男人经常都没脸看。本以为这吵吵闹闹不过是情趣,可最后怎么偏偏落得如此结局,这令妃娘娘,到底想要什么?
只听皇帝一声叹息,踱步走出殿内,初秋夜里凉风习习,月光细细碎碎,映得他一身月白se镶金团龙纹常服泛起淡淡的银se光泽,颀长的身形立于夜se中,孑然一身,似与世隔绝,落寞至极。
魏璎珞是他生命中的异数,当他觉察时,事态已超脱他的控制。她不够端庄、不够恭敬、不守规矩、不讲道理。可她就算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他还是会每日念她,想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这个nv人,耍x子闹脾气把他气得转身就走的是他,扮成小侍卫楚楚可怜的说想他的是她,论国事侃侃而谈与他心有灵犀的是她,撒娇时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咯咯笑的也是她。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祖朝朝暮暮情。昔年读《长恨歌》,他不解玄宗皇帝为何会对杨贵妃如此钟情。后来他才明白,情之所至,心之所属,只为一人,乃世间最大幸运。两个人若曾彼此映照入对方的灵魂,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这般珍贵的时刻,他曾认为,他与她之间,是有过的。在她说无愧于天,无愧于心时,在她说落子无悔,绝不回头时。
可是,可是,这样一个被他视若知己,捧在心尖儿上的人,怎么能转眼间就化作利刃,t0ng得自己鲜血淋漓呢?她恨他背叛先皇后,但他真的没有,可她竟然连解释都不愿听。是啊,一个从不屑于向自己解释的人,又怎会听得进他的解释?
因为,他只是一个报仇的工具而已,他的解释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他曾患得患失,不停的寻找相ai的证据,直到收到那顶貂皮帽子,他才欣喜若狂,以为她也是ai着他的。可这一切终究只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五彩幻境,原来她一直都是她,一直都没变,一直都不ai他。
不是说jing诚所至,金石为开么?他竟忘了她本就是块顽石,是怎么都捂不热的。
他累了,疲于在这场感情的博弈里不断下注,反复试探,以至进退失据,最后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被打回原形。心中因她而生出的青葱少年般的雀跃心思,郁郁葱葱已然成林,被一把火烧得jing光,从此只剩荒芜。
那些吉光片羽般珍贵的时光转眼灰飞烟灭,不过只用了一个四季轮回。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是时候从梦境里醒过来了。
思及此,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唤来李玉,道:“今晚的家宴,令妃怎么没来?”虽然心中反复念着要与她恩断义绝,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关切的语气。
李玉闻言一惊,避子汤一事后,令妃和延禧g0ng已成禁忌,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但他最是知晓皇帝的心思,急忙道:“回皇上,奴才在家宴上看到延禧g0ng的大g0ngnv明玉向皇后娘娘告假,说是令妃娘娘病了”。边说边抬眼偷瞄皇帝的脸se,心下略有忐忑。
只见皇帝神se未变,只冷笑了一声,像是不屑,又似自嘲,道:“病了?朕看她是自作孽不可活”,语气随即变得异常冰冷:“以后延禧g0ng的事,不必再向朕禀报了。”
“是”,李玉暗自叫苦,心想若要奴才不提,也要您心里不记挂着才是。都说当局者迷,这皇上的情殇,怕是要久久不能痊愈了。索x豁出去,又添了一句:“那这荔枝树,皇上您看该如何处置?”
皇帝转身入殿门的步子一顿,转头又看了一眼那株此刻依然枝繁叶茂的荔枝树,思索半刻,神se冷峻,最后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沉声道:“抬去内务府库房,让它自生自灭吧。”言毕即大步跨进内间,只留下李玉在身后目瞪口呆。
又日新内烛火微弱,他颓然于床边落座,神se疲惫,心如si灰,当自己脱口而出那句“自生自灭”时,仿佛顿时为一切找到了出路,帝王本无情,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是唯一的出路。
不见她,不理她,不宠她,不ai她,看似对她狠绝,实则是对自己更狠绝。
当所有对她的惩罚最终都成为自我惩罚后,一切皆成虚无,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无ai则无怖,无ai亦无忧。
那就让它们一同自生自灭吧,她,荔枝树,和他的帝王之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