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问:“啥?啥事?”
周晓云笑着说:“没,没啥事,我就是想说,您这儿哩山,比俺那边漂亮,俺那儿‘农业学大寨’哩时候造梯田,树都砍了,山都光秃秃哩,可不好看。”
她本来想说,‘装修这么大的事,依着猫儿真的有些不合适,他再懂事,毕竟年龄小,考虑事也不会很周到,现在不晌不夜地装修,为啥不等到咱结婚前再装?咱结在崭新的房子里多好’,可她虽然心直口快,这事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还没订婚呢。
秀梅掀开堂屋的棉帘子对着这边喊:“幺儿,小周,进屋吧,天快黑了,寒气上来了。”
周晓云应着声,想站起来,打了下软腿,没能成功,五个小时走三十多里山路,她的腿都不会打弯了。
柳侠过去,拉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周晓云前几步几乎是挪的,她对柳侠说:“我真没法信,您能一天跑两趟去上学,跑八、九年,这一趟我三天都过不来劲儿。”
柳侠说:“你不信俺也跑了,要是俺一直搁俺村儿里上,你以为俺有可能考上大学?”
周晓云表情痛苦地拍拍自己的后腰:“我要是生到这儿,当文盲我也认了,大冬天叫我搁这路上跑,想想我都害怕。”
柳侠笑:“那,以后要是咱结婚了,逢年过节你都不跟我回来?”
周晓云歪着头,眨眨眼:“结婚?你想结婚了? ”
柳侠脸通红,赶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了嘛,是‘要是’,就是假如,假如咱结婚了,路又不会变短,你这么害怕,那你打算咋办。”
周晓云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她随即就又高兴了起来:“那还能咋办,大嫂三嫂都能回来,我当然也能了,我好歹还是警察咧,受过训练,肯定不能连三嫂都比不过。”
秀梅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把棉帘子掀高,等着柳侠和周晓云过:“其实要是跑惯了,也没多远,春天花开了,沿路都可好看,走着都不觉得使慌就到家了。”
三个小家伙都不在家,小莘和萌萌都不是闹腾的性子,所以今天家里很安静。
晚饭拉着家常,孙嫦娥、秀梅和柳钰轮番说着柳侠小时候的顽劣事迹,在笑声里很快就过去了,不到六点半,山里的夜晚已经真正降临了。
在新窑洞为周晓云准备的炕早已经铺好了,孙嫦娥问周晓云,是不是早点去睡。
周晓云没推辞就答应了,如果这是在自己家,她可能回到家脸都不洗就直接躺床上了,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孙嫦娥、秀梅、玉芳和柳侠都陪着周晓云到了她要暂住的窑洞,孙嫦娥说:“俺家条件不好,闺女你将就些,炕今儿清早烧过了,不潮,被子今儿也晒过了。”
周晓云新奇地看着一套铺盖只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大炕:“没有阿姨,俺家住哩不是窑洞,其实其他哩咱都差不多,我觉得这就可好,我没事,您都去歇着吧。”
孙嫦娥和秀梅又交待了几句周晓云不要客气,需要啥尽管说,就出去了。
柳侠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被秀梅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
柳侠不知道大嫂啥意思,站在房子中间不知所措。
周晓云坐在炕沿上吃吃地笑了起来:“柳侠,你,你咋这么有意思咧?看你吓哩那样,你是男哩,我还能咋着你?”
柳侠看看窑洞门:“不是啊,我,我就是觉得你是女哩,你都该睡了,大嫂她……”
周晓云笑得更厉害了,她坐上炕把被子拉开:“柳侠,叔叔跟阿姨是咋教您哩呀?您家是不是柳下惠哩直系后人啊?”
柳侠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俺伯说了,俺谁敢没结婚就碰女朋友一个手指头,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了。”
周晓云稍稍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柳侠,我没事,你也去睡吧。”
柳侠说:“中,俺妈跟俺嫂子们都可好,你要是有啥觉得不得劲尽管跟他们说。”
周晓云点头:“我知道,你出去吧。”
柳侠一回到堂屋,就被柳钰按在了炕沿上:“幺儿,这么好哩妮儿,人家家主动说要订婚,你还不愿意啥咧呀?”
孙嫦娥笑着故意挤兑柳侠:“作咧呗,觉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猫儿又成天夸他比谁都帅,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光想找个仙女。”
柳侠抗议:“我没,我就是觉得自己还小着咧,觉得猫儿俺俩才搁一块儿团圆了三年,不想叫家里有外人,猫儿俺俩成天可美。”
孙嫦娥说:“再美您俩也不能过一辈子,你都二十三了,要是遇见了好哩不赶紧定下,以后人家把好闺女都挑走完了,我看你咋弄。”
柳侠说:“世上哩人一茬接一茬,好妮儿多着咧,哪会叫挑完?”
孙嫦娥说:“不会叫挑完?那你再给我找个跟小周这闺女一样,模样好,个儿也好,不嫌弃咱家是大山沟里哩,还恁待见咱猫儿,你那屋儿跟个孩儿国样也不嫌弃哩,去吧,这样哩闺女你要是能再给我找个来叫我看看,你就是到四十不结婚我也不管了。”
柳侠退到炕上嘿嘿笑:“妈,我没说她不好啊,她是真哩可待见猫儿,对猫儿跟小蕤都可好。
我是自己不想结婚,我觉得猫儿俺俩现在这样就是最美哩,我觉得谁再好,我跟她结婚了,也不会跟猫儿俺俩现在样天天都这么高兴。”
柳长青说:“孩儿,你这是年龄到了,心性还没到咧。
你跟猫儿咱是一家人,搁一堆那当然是好了,可再好,您长大了,也都得各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是不是?
小侠,你既然也觉得小周这闺女可好,就得学着长大了,不能啥事都由着性子来,跟人家谈了大半年了,也没不愿意哩意思,可连婚都不想订,那算啥孩儿?咱拿着人家闺女耍咧?
你也毕业好几年了,见过哩听过哩事也不少了,就人家小周闺女对咱猫儿那好,你觉得是个人都能做到吗?”
柳侠摇头,在这件事上,他是真的很清楚,周晓云非常难得,这也是他没有坚持不订婚最重要的原因。
柳长青接着说:“孩儿,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个对自己好,又各方面都可合适哩人不容易,遇见了,真不待见,那是没办法了;人家待见咱,咱也正好待见人家,那就好好处,不能因为知道人家老待见咱,咱就作,知道不知道?”
柳侠低下头:“伯,我不是仗着人家待见我,我就搁这儿作咧。
我就是觉得,孩儿等了我恁多年,我原来成天发誓,我参加工作了,给孩儿接到身边,啥委屈都不叫他受,叫他过哩比谁都好,天天都可高兴可快活,再也不用害怕跟我分开了。
可现在,孩儿才搁我跟前三年多,我还成天外出作业,孩儿其实就没跟我多少天,我就要订婚了。
一订婚,肯定过不了几个月就得结婚,一结婚就得跟孩儿分开,只要一想起来跟孩儿分开,我心里就可难受可难受。
伯,我不是嫌晓云不好,她真哩可好,我知道,可,可我就是不想结婚,就是光想领着猫儿过现在这样哩日子,您说哩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心里拗不过来。
我觉得孩儿可委屈可委屈,我给孩儿说过恁多次,只要我毕业,我就再也不会跟他分开了,可这才三年多,才三年多……”
柳侠回到山里,感知上出现了错误,他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到深夜了,他仿佛看到了猫儿现在正一个人孤伶伶地睡在煤棚的大床上。
他忽然难受的想哭。
柳长青挪过去,坐在柳侠身边,抚摸着他的背说:“孩儿,小侠,长年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结了婚,猫儿还搁你跟一个家里住着咧,你一样还能待孩儿好啊!
我听您三哥三嫂说过,也听猫儿自己说过,这小周对咱猫儿是真哩可好,你不搁家哩时候,人家还会买了好吃哩给孩儿送去,下雨天要是有时间,人家还去接孩儿放学。
幺儿,这不是多了一个人疼咱猫儿、对咱猫儿好吗?
你这工作注定了你不可能老守着家,你一出去几个月,孩儿放学回到家,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哩家,你想孩儿可怜不可怜?
你跟小周订了婚,以后你不搁家哩时候,人家照应起咱猫儿,也算名正言顺;
以后再结了婚,孩儿早晚回到家,家里都有个人,孩儿也能有口热饭吃,平常真有点啥事,也有个人照应孩儿,是不是?
孩儿,您二哥,您五哥,他们哩事都搁那儿放着咧,你要是真不愿意订婚,我不会逼你,你要是真觉得心里头对小周这闺女不满意,只是碍着媒人是您三哥哩上级领导,你没办法了才订婚,孩儿,你别受这委屈,你跟我说,我做主,订婚这事咱先不说了。
你现在给我一句话,你是不是不待见小周?”
柳侠愣愣地扭头,看了柳长青好长时间,才慢慢地摇头:“不是不待见,就是不想订婚不想结婚,不想叫孩儿觉得家里又多了个外人,叫他不舒服不高兴。”
一家人都对柳侠的说法感到不解和无奈,不是不待见,那就是待见了,待见却不想订婚结婚,这说不通啊!
柳长青又问:“小侠,咱现在先不说孩儿,我就问你自己哩感觉,你待见不待见小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能找个更好哩?要是换个人,换个你自己脑子里想过哩、你想娶哩那个人,再跟说订婚,你是不是就不别扭了?”
柳侠说:“我没想过啊,我上大学哩时候想过日本哩电影明星,后来就忘了,我现在成天跟猫儿俺俩可美,跟谁订婚我心里都觉得别扭。
除了咱家哩人,只要想想别人会成天住到俺俩哩家里,我就别扭。”
“啊——,幺儿哇,你都二十四了,还是大学生,咋是个糊涂蛋咧?”柳钰简直被柳侠的话给绕崩溃了,“孩儿,俺大伯给你说哩这么清楚,你咋还想不明白咧?
谁长大了都得结婚生孩儿,咱兄弟们不都是这样吗?咱原来不都是想着一辈子不结婚,咱兄弟几个就能一辈子都可好可亲永远都不分开了吗?
可那不可能啊孩儿,咱要是都不结婚生孩儿,咱家以后不就绝了,没人了吗?
猫儿也一样,你再待见猫儿,对孩儿好,您也不可能一辈子搁一起啊!
你长大了得结婚,猫儿长大了也得结,全世界都是这样,你就因为猫儿不待见家里多个人你就不想结婚,你咋这么一根筋咧?”
秀梅也急了:“幺儿,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小周人好不好吧?”
柳侠老老实实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秀梅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柳侠苦楚这脸说:“不是啊大嫂,我在说我不想订婚,不是说周晓云好不好。”
孙嫦娥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小鳖儿就是叫您几个哥给惯哩了,百心不操,二十四五了连娶媳妇都不知道,遇见个好闺女你搁这儿作作作,哪天把人家闺女作跑了,你就给我坐地上跟老天爷哭吧。
我看了,要是依着你现在这糊涂样,再有十年八年你也长不大,你就老老实实给我订婚吧,以后你就知道,你没找错人,小周是个好闺女,我看准了。”
柳侠回头看柳长青。
柳长青哭笑不得地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孩儿,你可真是个,真是个……糊涂孩儿啊!”
柳莘对着柳侠咧嘴:“小叔,你知道啥叫前后矛盾吧?你将说那话,你用‘因为、所以’造个句试试,关老师教俺用这法儿,看看自己作文哩前因后果能不能说通。”
柳侠也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可那就是他心里真实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自己会有这样不合逻辑的感觉。
玉芳已经七个多月了,柳钰晚上不能离开。
柳侠一个人回到自己住的窑洞,空洞的感觉马上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二十三年里,在这个家,他从没自己单独住过一个窑洞。
他靠着被子坐在炕上,后面是坚实的窑洞墙壁,可他还是觉得背后很空。
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柳侠把被子拉到脖子下,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空荡荡的炕。
猫儿从五岁多开始,就在这里等他,他在家的日子那么少,对猫儿而言,那些日子是奢侈的,所以他在家的每一天,乖猫都那么珍惜他依赖他。,
他看了看裹着自己的被筒,再看看整个炕,一米八二,近七十公斤的他,此刻只占据了大炕靠墙地方窄长的一小块……
他想着五岁时的猫儿一个人躺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窗台上整齐地摆放着猫儿用过的,旁边有几支柳海的素描铅笔,柳侠找了一本后面还有两张没用完的本子,开始写信。
我最亲爱的宝贝乖猫:
虽然早上才回来,还不到一天,可我非常非常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