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那一个月,程嘉懿总是反反复复地想,如果那天爷爷没来,他没有失约于黎溪,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去了黎溪的成年派对,黎溪就不会深夜到云海通津找他,那些绑匪就没有可乘之机。
那个混合着奶油香甜的吻还残留在唇上——虽然他的唇因为伤痛早已干裂起皮,只剩痛觉。
幽静得恐怖的icu只有跳动的机器声,灰暗,冷冰,与世界隔绝,恍惚中好像还看到了死神的镰刀横在他脖子上,没有氧气供给生命,眼睁睁看着所剩无几的体力逐渐流逝。
这个时候,他只能靠着这个吻苦苦支撑。
那场绑架里遭受的一切他记得一清二楚,很痛苦,但不愿忘记。
只因这场苦难中有玫瑰盛开。
黎溪签下声明后,那些人并没有放过他们二人。
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真正想要的,是黎溪和他的命。
他们恐吓黎溪,精神折磨她,要她亲眼看着喜欢的人死在眼前,最后再送她到地狱。
程嘉懿还记得顺序,先是拳打脚踢,后来他们觉得不够解气,再用木棍。
等到木棍都被打断的时候,一根遗忘在尘封角落的铁管重新得到关注,被已经杀红了眼的人捡起来,对着他的头顶重重击打,他当场就晕死过去。
一盏摇晃的大灯下,风雨如晦,很安静,也很喧闹。
喧闹的是黎溪歇斯底里的求饶和惨叫,而安静的,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不发出一点声音,是无声的反抗,想告诉那些人,他是打不死。也想让黎溪知道,他还一点也不痛苦,他还能忍受。
眼前一片空白的时候,没有痛觉,五感尽失。
那些人打累了,将他们两个扔到第叁个房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黎溪爬到他身边,眼睛还在流泪,但早已视死如归:“嘉懿,我死了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
他连忙抓住黎溪的手,艰难摇头:“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那片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刀片被扔到了一旁,哐当一声,掷地有声。
黎溪抱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失声痛哭:“嘉懿,这一秒我为你放弃所拥有的一切。我不求你偿还,只求你多活我一秒,一秒也好!”
“嘉懿,我爸跟我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要坚持住。你还没找我兑现校运会的奖品呢!”
是了,黎溪说他校运会跑赢了,就送她全家最贵的东西给他。
“所以,奖品是什么?”
她握住他的手:“是我啊,你想要吗?”
“要。”他很想给出一个坚定的回答,只可惜早已气若游丝,只能不断强调,“我要的……”
其实他眼皮早已沉重得无法支撑,但为了这份礼物,他只能继续坚持。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千里冰封的雪域,下一刻又落入了火山地狱,不知道多了多久,耳边传来低沉的人声。
“大哥,条子好像找过来了,我们要不要转移地方?”
“转,今晚就走,先把这小子弄死扔掉。”
一条毛巾捂住了他口鼻,一下手便用尽全力,使劲将他闷死。
残存的意识随渐渐消失的氧气一点点散去,程嘉懿立刻屏住呼吸,四肢放松,做出假死的模样。
那些人将他扔到车尾箱,颠簸了十来分钟,他就被扔到一片软湿的泥地里,等脚步声和汽车声随风消逝。
终于,万籁俱寂,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繁星。
身上的伤又痛起来,痛得他无法动弹,只能仰望着天空,数星星的闪烁次数,等待体力恢复,也向繁星许愿。
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在眼睛开始分不清萤火还是星光之际,宇宙终于施舍了他万分仁慈,夜归的路人发现了他,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在心中默念了千百次的名字。
黎溪。
除颤仪的电流通过心脏,钢钉打进他小腿和手臂,肺部出血窒息休克……
他经历了无数次命在旦夕,性命每每亮起红灯,他总是想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片星夜。
无论如何,也要和黎溪一起看,带她回桐县,在他的家,用那架老旧的天文望远镜看。
就靠着这样的信念撑过了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他终于渡过了危险期。
可等着他的,只有一张无情冰冷的支票。
那个人顶着黎溪的名字来到他的病房,趾高气扬地对他说:“这是我们家小姐给你的,你拿了钱就有多远离多远,别再跟黎家扯上任何关系。”
那时他已经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但肋骨骨折,一提气就痛得犹如一把刀捅进胸口。
他艰难起身,咬牙撕烂那张薄薄的支票,将纸屑扬向那些人,低吼一声“滚”。
人是赶走了,但伤口再次裂开,他躺在床上,看着发黄的天花板,又把之前所有的可能推翻。
就算他去了黎溪的派对又如何?他跨越得了二人的阶级吗?
不能。
甚至他连黎溪能不能兑现所有承诺都不能完全把握,谈什么万种可能。
幼稚又滑稽。
出院的那天,不管是电视还是报纸,都在报道本城富商黎崇山猝死的新闻,头版头条,铺天盖地,想忽视都难。
回到家,他翻转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一张支票翩跹而下,而电视上,明远新任总裁沉君言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自己正式接管黎崇山所有产业。
而那张支票上的签名,正是这位接班人的名字。
侥幸心态死灰复燃,他从抽屉底下拿出一沓拍立得相片,一张点燃一盏熄灭已久的霓虹,一共四十六章,使他的世界重新恢复秩序。
他不信黎溪这么绝情。
黎崇山下葬的那天,他拄着拐杖冒雨来到墓园。
墓园从门口开始就有保镖把守着,他只能站在停车场旁边等候。
豆大的雨点打湿他的裤腿和衣袖,连雨伞都承受不起这瓢泼的大雨。落下的水渗入还未痊愈的伤口,刺痛着他每一寸神经,形销骨立,摇摇欲坠。
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后,半山上的黑伞鱼贯而下,而走得最快的那一把伞下,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抱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面容凝重,动作轻柔。
是那位接管黎崇山所有产业的男人,沉君言。
他怀里的黎溪虚弱枯槁如树上失色的残枝,又像单薄的纸,轻轻一碰就破碎成干渣,随风而逝。
又怎么有力气找人将他赶走?
他正想上前,可还没跨出一步,守着旁边的保镖立刻上前将他拦下,直到载着黎溪的车远远驶离,拦着他的人才从收手离开。
荒唐的念头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