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从记忆里扣出一道身影,他看他看得仔仔细细。
亚继不喜欢他的眼光,将玉佩抽回来塞进怀里。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玉佩?”秦宁扣住亚继肩膀,声音转为粗哑。
“这是我的。”
“是你的?你还记得你爹娘吗?”
突然间,他不想回答,但秦宁灼烈的目光烧着他,他不甘不愿的回答:“死了。”
“怎么死的?”他的手抖了起来。
知书很忙,就快开学了,下学期的教案绘本、教具已经完成,全校的先生投入环境布置,知书打算做一片攀爬墙和挖个沙坑,现在正在外头盯着工匠做事。
那些全是陆浔封的属下,早习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需要人看也能把事情完善。
而正巧休沐没事干的陆浔封和卢华辛待在会议室里,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为啥,湘儿就是觉得他们会打起来,因此做了几道菜、几个甜点,再弄来一坛酒,她想吃饱喝足后人会变得和气些,以至于搞得陆浔封像蹭吃的似的。
卢华辛道:“知书进京刚买下房子,就多出三个莫名其妙的侄子,起初她没想过要开幼儿园,只想教好亚初他们三个。你知道吗?她那个程度简直就是在糟蹋孩子,她讲解的四书错误连篇,让人不忍卒睹,书铺子的掌柜看不下去,就推荐我教……
“我上门教孩子,她在旁边听着,问题比谁都多,她一面问一面记,然后把“香九龄,能温席”的故事画出来……
“她用数塔教孩子算学,用一根针教孩子表面张力,用四方盒、长方盒教体积、面积……然后教着教着,有一天她告诉我,想开一家幼儿园。
“穷人送不起孩子上学,有钱人家哪舍得把两三岁的孩子往外送?幼儿园开幕的第一天,只有亚初、亚继、亚琛和我家附近两个孩子,再加上刚满月的维维、思思,邻居小孩没收学费,因为缴不起。
“明摆着没钱可赚的事,她却卯足劲儿做,连生病、喉咙哑了,她灌下汤药、漱漱盐水继续上课,我没见过比她更勤奋的女子。知道什么时候学生才开始变多?”
“什么时候?”
“维维、思思九个月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不会走、不会指,就会认字。”
“怎会知道他们认得?”
“你拿两张字卡放在他们面前,念出其中一张,他们会不约而同把头转向正确的字卡。那时我们常带着两个孩子到酒楼饭馆做示范,许多当爹娘的很惊讶,直呼天才,知书却说:“只要是健康、正常的孩子,都能教成这样。”
“然后我们就收到七个孩子了,多数是商户家的孩子,当中有六个都是庶子,没人舍得把嫡子拿来试,接下来招生状况一个学期比一个学期好。”
陆浔封叹气,这就是在一起三天和四年的差别,卢华辛知道有关她的事是他的千百倍。
他想吃醋,因为最辛苦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但是才短短三天,连醋都酿不成。
“然后你们陆续开了‘初见点心铺’、‘承继教具坊’、‘琛宝童书屋’?”
“点心铺是最早开的,湘儿手艺不错,她手握配方,带出好几个人。”
“她一直都很忙吗?”忙得没有时间想起他?
“对,忙碌对她而言,是药……”
“药?”
“她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她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一回她想要买醉,我们去了‘露凝香’,那里的酒很贵,随便一壶都要十两银子以上,我嘲笑她,‘你确定兜里的钱,够咱们买醉?’她说:‘钱不够才好,才不会醉到被捡尸。’然后她撞撞我的胸口,说:‘节制点,别喝到下不了台。’”
都决定买醉了,还想要节制?陆浔封苦笑。“她总是让理智跑在前头。”
“嗯,她的脑袋比多数女人清楚,不哭不闹不使小性子,我常嘲笑她是男的,偏又生得一副娇滴滴的小模样,挠得人心痒。”卢华辛端起酒杯,冲着它笑,说道:“她讨厌喝酒。”
“为什么?”
“她讨厌不受控的感觉,她说除了喝酒,还有一件事无法受控。”
“什么事?”
“喜欢一个人、一见钟情。知书说原本都打算要离开了,可偏偏一见钟情、喜欢上了,让她把计划抛到九霄云外,让她自我膨胀,以为有机会一搏,没想最终得了个落荒而逃的下场。她哭着说:‘爱情就是犯贱的过程。’
“我刻意装醉,因为醉才有勇气把不敢说的话丢出口。我骂她,‘没错,真是犯贱,那家伙的娘讨厌你,你还非得巴上,又跪又求饶,自尊、骨气呢?我娘又体贴又温顺,把你当成亲女儿看待,你却看不上她儿子,唉,人生啊、天地啊……不仁不义啊……’
“她咯咯笑着,捶着胸口说:‘我没办法呀,是它不受控,又不是我喊喜欢它就会乖乖喜欢。’我扳正她的身子,冲着她胸口哼哼两声说:‘你给我等着,等我功成名就、等我高高在上,我看你对不对我动心?’她听完哈哈大笑,说:‘我的心没那么功利,不会因为你功成名就便改变态度。’
“陆浔封,你说说,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固执的心脏?”
陆浔封心花怒放,笑容满了、溢了,因为她再忙,还是……把他放在心上。
望向窗外,他看着正指挥手下做事的知书。
是心有灵犀?不知道,但知书突然转头,冲着他笑。
他朝她招手,她指指自己,他点点头,然后她朝他跑来。
“别盯了,你交代的,他们不敢没做好。”陆浔封从怀里掏出帕子,拭去她额头汗水。
帕子在身上带久了,染上他的气息,味道袭上,胸口轻撞,脸色微红,说不清的暧昧萦绕在两人当中。
她和思思有相同的毛病,喜欢闻味儿,闻喜欢的人的味道。“我知道,就是喜欢瞎操心。”
“以后操心的事,有我!”
包括陆老夫人吗?她苦苦一笑,竟然连问都不敢。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最容易,但只要碰到情感就会特别难缠,一个有生恩养恩的母亲,一个走过患难的竹马青梅,她不敢碰,只能缩头当乌龟。
但她不问,不代表他不晓得。
“你不相信我。”他拧了眉毛,那年,她也是这样笑着离开他。
“哪有什么不相信,就是……”
“把你的“就是”丢掉,等幼儿园开学、你不忙了,我就带你回家。”
说得多理直气壮,是因为年纪渐长,手上筹码更多?还是因为陆老夫人年迈,再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她不知道,却不敢想得太远,只得胡乱点头,说:“我渴了。”
他给她倒来茶水,说:“差不多就进来,别太累。”
“好。”丢下话,她又转身去盯人。
看着两人互动,处华辛笑道:“当年,你不该让她走的。”
“是。”他这样回答,但其实当年……他并不打算让她走,他的打算是拖。
他派人送知书回娘家,他以为她会乖乖待在娘家,他打算回京后捎信给姚生财,信里透露几句恐吓,令姚家待她如上宾。
没想到她没回姚家,他失去她的消息,然后皇上又派他南征……
他派人四处寻她,他认定弱女子只会待在熟悉的地方,谁晓得车船路程一个月,她竟有勇气离家千里,更没想到她会搞出一番事业,他终是错估了她。
“姚知书!”
一声震耳大喊,卢华辛和陆浔封同时起身,远远看见秦宁迈开大步,满面激动地朝知书走去。
他们不明所以,快步走到知书身边,然后一左一右,门神似的护着她。
秦宁很急很生气,却没放下思思,幸好思思没被吓哭,只是睁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陆浔封,讨好似的。
卢华辛见状,心又酸了一溜溜,这小丫头,是谁给她把屎把尿的,竟三两下就投奔敌营?
但能怎样?谁让人家是血脉相连。
没错,就是血脉相连,陆浔封被女儿一个可怜眼神扯痛心脏,手指一伸往秦宁穴道戳去,迫得秦宁手软、没法儿抱紧孩子,下一瞬思思让陆浔封抢回去。
回到亲爹怀里,思思的头猛往他怀里塞,像蚌壳得窝进泥沙里才得安全感。
陆浔封没好气地瞪秦宁一眼,低头对女儿说:“有没有学到教训?以后要记住,不是所有好看的男子都是好人。”
知书:“……”
秦宁:“……”
知书并不明白秦宁突如其来的急怒,他是“姚知书”死前最后一抹温柔,这个桥段她反覆看过几次,心想着,如果姚知书在作死之前先遇到秦宁,会不会从炮灰摇身一变成为人生胜利组?
可惜作者不这么安排,她只能为姚知书悲惨人生终结前的小浪漫心酸。
板起脸孔,知书问:“不知小女做了什么惹怒王爷?”
在陆浔封朝自己动手时,秦宁就警觉到自己错了,他没想欺负思思,只是心急、只是……“对不起,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亚继的?”
“买房附赠的呗。”她不满他的态度,便吊儿郎当应付。
秦宁用力抓住她的肩膀,郑重道:“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陆浔封发现不对劲了,秦宁出身皇家,最擅长的就是隐忍,更别说他是只名符其实的老狐狸,笑是怒,怒极反笑,他从不透露真表情,相交近十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秦宁。
陆浔封将思思塞给卢华辛,一推一格,拨掉秦宁的掌控,他将知书护在身后。
他先对秦宁道:“有事好好讲。”再对知书说,“把你收留亚级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知书也发觉不对了,于是她从一开始的闹鬼事件讲起。
故事结束,他问亚继,“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多年过去,记忆已然模糊,他只有少许的片断记忆。“我住在很远的地方,家很大、腿跑断了也跑不完,爹不在家,娘老生气,常有人在耳边叫我要乖,别惹娘伤心。”
没错,他们原本住在京城,但妻子蠢笨,老被人设套,一次两次拖自己的后腿,而唯恐天下不乱的皇上总往自己身边塞人,塞得王府后院变成一团混水。
他并不喜欢她们,却为掩人耳目,不得不弄出一副风流多情、热爱温柔乡的姿态,为此妻子愤怒不已、手段凌厉,那时京城宁王府的后院是女人最多也是女人死得最快的地方。
后来皇上强迫他出征,他顺势将妻儿送回封地,那儿的宁王府不精致却大到不行,可是他没想到,班师回朝后,迎接他的竟是妻儿的死讯。
望着秦宁凝重的目光,知书猜出几分。
作者并未在书里提到亚继、亚初、亚琛,她以为自己创造了另一本书,里面的人物与京城三杰并不重叠,但作者提过秦宁悲惨的后院,他的妻儿在蜀州被匪贼所害,从那之后他再没回过蜀州。
知书问:“亚继,你还记得你和娘亲碰到什么事吗?”
过去不问,是担心亚继心灵伤口难以复原,现在必须问,是因为秦宁的激动,她猜,他怀疑亚继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娘带我去庙里,半路碰到坏人,他们把娘半边身子给砍掉,亮晃晃的大刀就要朝我头上落下,但一个土匪出手阻止,他们吵架吵得很凶,有人坚持杀我,有人讲道:‘就说他掉进山谷、尸体找不到……’最后我被卖掉,坐很久的车……”
这段始终是他心底的阴影,再次回想,有说不出口的厌恶和恐惧。
但在知书的引导下,他还是慢慢说了,说他被带到京城、被卖进小倌院,最后沦为乞丐。
满腔怒火升起,秦宁咬牙切齿,小倌院吗?他锐利了目光,京城就那么一家,很好找的,人人都道他性情温和,殊不知以德报怨从来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们不是土匪,是买凶杀人。”知书道。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知书皱眉,暗骂自己愚蠢。
她没有证据啊,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作者写得清清楚楚,宁王的妻儿之祸源自于混乱的王府后院。
见她迟迟不语,秦宁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无法回答。
陆浔封见不得她被逼迫,代她开口,“匪徒之间的争执。”
争执?是了,“就说他掉进山谷、尸体找不到”,为什么要“说”?要向谁“说”?是谁买凶杀人,是……
知书舔舔嘴唇,她知道不该多嘴,却又舍不得亚继遭此横祸,于是不顾一切道:“王爷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后院?”
秦宁目光冷冽,他也想到了,那并非王妃第一次遭侍妾毒手。“我会査清楚。”
这一査便査出远在蜀州的袁侧妃,她腹中胎儿曾被王妃弄掉,因而生恨。
结果出炉时,知书意有所指地看着陆浔封。
他被看笑了,说:“我们家不会有这个问题。”
然后订出陆家家训——陆家男子不得纳妾,终生只能娶一妻。此为后话。
“你怎能确定亚继是你儿子?”陆浔封问。
他并不喜欢妻子,她的手段令他厌恶,但对于唯一的儿子,已尝过后悔滋味的他相当重视。
“他叫做秦继,这名字是我取的,我找玉、雕玉,把他的名字刻在玉佩上。”秦宁问:“亚继,你的后背靠近肩胛处,可有颗朱砂痣?”
亚继没说话,知书替他回答了。“他有。”
不会错了,当时三个孩子当中,只有他清清楚楚告诉自己,他叫做秦继,再加上玉佩的“继”字,她方为他取名亚继。
莫怪秦宁见过一回便对亚继上心,那是父子之间无法形容的联系吧。
“亚继……”
她还没说话,就听见他赌气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秦宁不干了,过去不知道血缘关系便罢,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还闹。
亚继望着知书,他对娘的印象淡薄,只记得她总是忿忿不平,对于爹更是不存半点记忆。
他是来到知书身边后才晓得原来母亲可以为孩子做这么多事情,姑姑与他无血缘关系,却让他了解何谓母爱,他不想离开,不想回到一整天也跑不完的偌大府邸。
伸手,他把思思抱进怀里,再说一遍。“我不走。”
思思紧紧圈住他的颈项,也学着说:“哥哥不走。”
被亲儿子拒绝很损颜面,但生得儿身生不了儿心,打孩子出生,自己不曾尽到父亲的责任,反而是知书为他做得更多。
捺下性子,他安抚。“舍不得姚娘子?放心,她很快就会搬来跟我们住。”
吭?有这种事,她怎么不知道?知书满头雾水,怀疑秦宁没睡醒。
刷地,陆浔封对秦宁怒目相向。“你想都别想!”
“我立刻进宫求皇上赐婚。”
什么?强买强卖啊?太超过。“我不嫁。”知书坚定反对。
“由不得你。”是阿封亲口说他对姚娘子没想法的,既然好兄弟没意愿,他乐得出手。
亚继曾说:“姑姑说婚姻是男女彼此需要的过程,我不知道你需要姑姑什么,但我很确定,你能给的姑姑都不需要。”
这话令他非常火大,他就不信宁王妃这名头吸引不了她。
知书不爱名,他便施之以利,他积攒的财富足以把几百号女人砸晕,更别说他本就是女子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他不信这样的自己无法赢得她的心。
更重要的是……莫名其妙的纷乱、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就是莫名其妙的认定自己才应该是陪她走过人生最后旅程的那个男人。
因为那些奇怪的梦境,因为那些奇怪的认定,他坚持把这件事做到底。
“错,由得了她,也由得了我。”
陆浔封二话不说就朝秦宁出手,他险险躲过脸上那拳,却躲不掉胸口那掌,痛觉袭击同时,他愕然!
“阿封,你在做什么?难道我们多年友谊,要为一个女人破坏殆尽?”
“知书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他不歇手,一掌一拳一脚……秦宁左闪右躲狼狈到不行。
“不然呢,难不成她还是个男人、是你的哥儿们?”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儿女的亲娘。”
“啥?”秦宁愣住,动作一滞,中拳了,他抚胸道:“别胡说八道。”
一击得手,陆浔封立刻停手,他郑重道:“知书十岁就嫁给我,是我陆浔封唯一的妻子,维维、思思是我的孩子,没有人可以当他们的便宜爹。”
这话说得耀武扬威、气势十足,他没忘记瞥一眼“便宜爹一号”卢华辛,然后风光地丢下哥儿们,他左手抱思思、肩膀上坐着维维,右手揽起知书,在经过亚继身边时丢下话。
“回宁王府不是你的选项,是你的责任义务,是你这辈子非做不可的事。”
这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亚继傻了,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酸酸的。
突地,他扬声大喊,“思思,跟哥哥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