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等齐侯爷教训更多,后面便又传来了一道带了几分苍老的熟悉声响:“可是茂行过来了?快,叫他来我这儿来!”
这声音自然是老太太的。
听到这一声招呼之后,齐茂行的手心一动,对眼前这一家四口也是理也不理,只亲自伸手转动椅轮绕过过去。
老太太坐着的木榻附近,是唯一将窗户闭的严严实实的角落,头上还套着镶白银鼠毛的厚实抹额,孤身一个靠着软枕,身上还盖着厚实的羊毛毯,相比起一旁热热闹闹凑在一处的一家四口,竟是无端显出几分凄凉。
看到轮椅上的齐茂行后,老太太瞬间热泪盈眶,只从榻上直起身来,盖的毯子都滑到了一边儿:“我的茂儿哟!快叫祖母好好瞧瞧……”
“我的茂儿,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齐茂行再往前一些,老太太便探身过来,紧紧的抓了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个遍,眼眸虽因年纪大了而略微发浊,内里却满是几乎溢出来的关怀与心疼,仍旧纯粹的叫人动容。
迎着这样的目光,齐茂行甚至当真疑心起了他上一次在五福堂里看见的情形,难不成当真是他想多了,祖母并不是故意不见,而是当真头风发的厉害,不知道他来,不过睡梦中动了动身子?
这么一想,他的心口便忍不住的和软下来,摇头开了口:“孙儿无事。”
“都瘦成了这幅模样,怎么会没事!”老太太的悲痛的抹着眼角:“他们只是骗我你好好的,我病着,也没力气出去……我就知道,都是骗我这老婆子的,只叫我的孙儿一个人在外头受苦!”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面色越发柔和:“您的身子要紧,孙儿也没受什么苦,并不碍事的。”
“瘦成这幅模样,这膳食都是怎么的吃的?”老太太说了,便又想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向一旁的苏磬音,便责怪道:“磬音啊,你是看着茂行伤了,便不上心伺候了不成!”
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的苏磬音眨眨眼,为了减少麻烦,正要和从前一样答应认错先敷衍过去。
“您误会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面前的齐茂行便忽的挡在了前面,他朝着苏磬音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开口。
等到苏磬音有些莫名的后退一步之后,齐茂行才又继续道:“孙儿过的不好,是原先屋里下人们嫌弃孙儿成了废人,没了前途,一个个的跑的跑、散的散,再加上被父亲与太太教训了一遭,生了一场气憋闷的,并不与磬音相干。”
没料到以往从不与她诉苦添麻烦的孙儿齐茂行,竟猛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老太太一瞬间也显然很是无措。
她怔愣了几息功夫,这才回过神一般,满面怒色的一拍手:“是哪个下人敢这样猖狂放肆!竟还敢嫌弃起主子来!儿媳妇,通儿!”
齐侯爷与李氏母女刚才就也跟着过来,闻言都是上前一步。
“都是那些下人这么大胆!儿媳妇你管着家,就这么叫他们这般冒犯茂儿?”
齐侯爷看着老母亲的激动神色,一面连声答应安抚着,一面又面色不满的教训起了齐茂行:“好好的老太太提这个作甚么?老太太待你还不够好不曾!你个不孝子,当真再……”
“够了!你又说茂儿作甚么!”老太太却不肯听这话,怒色更甚:“茂儿还说了,你们两个还与他生了气?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爹娘!茂儿还伤着腿呢!你便是接君行回来,也不该这么欺负茂儿!”
说到极处,甚至有些岔了气一般,猛地泛起了一阵咳嗽。
齐茂行也连忙上前抚着祖母后辈劝了几句。
父亲看他不顺眼,动辄教训,祖母偏疼,护着他诸多照顾,太太在一边不敢多言——
除了多了一个有些碍眼的齐君行,剩下的一切都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这熟悉的情形,叫他一面担心,一面也忍不住的有些酸酸的发涩。
好容易劝着老太太平静下来,这会儿自是顾不得再提起苏磬音了,老太太满面严肃,教训过齐侯爷夫妻之后,又开口叫一旁的大少爷齐君行过来。
大少爷满面谦和的上前,躬身站定了,老太太见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开了口:
“君行,你既是已经回来了,从前的旧事,我这老婆子就也不再多提。”
“只是你自个要记着,在这府里,你是对不住茂行这弟弟的。”
齐侯爷还在一旁分辨大人的事与孩子有什么相干,大少爷却已经很是乖顺的平静应了:“您说的是,从前的事儿,孙儿永世不忘。”
老太太点点头,便又拉着齐茂行的手继续道:“你虽长了半年,可这么多年只是读书,却不如茂儿小小年纪就伴读护卫,知道规矩讲究,你的日后,也都需茂儿的脸面帮衬,这个恩德,你更要记着。”
大少爷恭敬应是,齐茂行却已在这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迷惑。
老太太却还在继续:“你若是记着,这会儿便亲自与你弟弟敬一杯酒,也是当真家里人的面儿,知道你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大少爷满面认真身的答应之后,当真去外头亲手倒起酒来。
老太太知道她一手养大的孙儿脾性,也算准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为了侯府,为了她这个祖母,也必定不会拒绝。
为了安抚,她愈发用力的抓了齐茂行的手心:“茂儿,你大哥回来,这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放心,殿下那边的脸面,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不论这府里谁回来,谁出头,都总也越不过你去!”
齐茂行这一次彻底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话间,大少爷已端着一对儿酒杯向他走了过来。
齐茂行虽不曾直言,但还是努力平静的对袁老太太解释道:“您其实不用着急,殿下那头,还为着孙儿催着太医署,说不得过几个月,便当真能琢磨出了孙儿这毒的解法,便也算不得什么。”
“那是自然,必然能解。”
他的重点在于日后的解毒,但老太太闻言,松手随口应和几句之后,却只是开口道:“殿下那头,这几日可还有再派人过来?”
大少爷齐君行的酒杯已经躬身递到了他的眼前。
齐茂行直起身来,缓缓的伸手接过,却并未喝下。
他只是才刚刚意识到什么一般,认真的看向老太太,忽然道:“半个月前,父亲刚想接齐君行回来的时候,孙儿曾去过五福堂里一遭,还在门口说了话,您当时可听着了?”
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愣了一瞬,才开口道:“我才睡下,你袁嬷嬷倒是后来与我说了,你这孩子,伤还没好呢,还乱跑个什么。”
说这话时,老太太像是无意识的转起来了手上的蜜蜡佛珠。
齐茂行垂眸看着祖母的这个动作,面上便像是侵入了深不见底的深井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