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天元年四月初一,顾振理出殡。
永安城中的百姓早起便发现,在这个快要清明的四月时节里,突然天降大雪。
只不过一夜间,永安便被白雪覆盖,整个帝京银装素裹,好不美丽。
然永安的百姓却无人有心欣赏雪景,这一年来永安战乱连连,百姓生活日渐贫苦,好不容易从寒冬熬到春分,却又被一场大雪坏了年景。
天气这样寒冷,百姓们家里没有多余的柴,只能全家缩在一起,裹着薄被度日。
家住永安沾化门城门洞的张老头这日照例三更天便起来了,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薄棉袄忙活一早,终于熬好了一大锅豆浆。
贫民命贱,可也得活下去。
他家营生的手艺,便是这香醇的张氏豆浆。
豆浆还没出锅,热腾腾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张老头心疼小孙女雪天冻着,早早便把她抱到棚屋里,这里烧着锅,好歹算有点热气。
卯时初刻,一大锅豆浆都熟了,他的儿子儿媳也起来,搓着手准备早起要炸的面鱼。
“爹,您带囡囡先去歇会儿,等面发好了再叫您起来。”他媳妇是个好姑娘,一直孝顺得很。
张老头笑呵呵应了一声,却没进屋。
四月天里落雪,并不是吉兆。他一家人的饭食都要靠这豆浆摊子撑着,少一日进项都难熬。
张老头想了想,索性把豆浆剩下的豆渣和了点玉米碴子,又蒸了一锅豆面饼子。
跟两和面的炸面鱼比起来,豆饼虽然口感不是太好,但盛在顶饿便宜。
平日里他们都是自家留着吃的,不过想着今日大雪,明日门洞这边的路肯定不好走,穷人家最怕生病断骨,遇到一次就要了命,轻易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不如趁着雪还没落实,多赚几个大子。
果然,等到卯时正豆浆摊子开张,那一锅豆饼卖得比面鱼还快。
只一晃眼的功夫,锅里就只剩下六个了。
儿子见老爹这样有慧眼,不由赞了一句:“还是爹厉害,我跟春花都没想到。”
张老头笑笑,仔细给小孙女围了棉袄。
那是家里最好的一件棉袄,今年新下的棉花,他儿媳妇舍不得自己用,特地打了一件孝敬他。
张老头知她孝顺,自己也没享用过这件厚实的棉袄,倒是每每都用它包着孙女。
就这样,年幼的小囡囡撑过了最难熬的寒冬年景。
张老头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老张,今天还有豆饼啊,快给我揣俩,这贼老天,日子没法过了。”他家隔壁的老胡是个快嘴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张老头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听他骂:“这宫里坐着谁,咱们都他/妈活不下去,我家小石头昨个又有点起烧,他奶奶险些没跟着去了。”
听他这样不顾忌地叫骂,张老头赶紧抓他一把:“你少说几句,我家里还有些药,待会儿你取了对付对付吧。”
老胡一听,眼眶立马就红了。
城门洞哪家人都是赖活着,相互借吃的是常有事,但是借银钱和药,却真不多见。
他一张老脸顿时就红了,激动地抓住张老头的手,想要说句谢谢。
可他这话只说了一个字便噎在嗓子里,一双无神老眼却瞪得滚圆,直直看向城门方向。
张老头被他样子吓到,也不由望了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手中的长柄汤勺一下子落回都豆浆捅里,发出“噗通”的声音。
只见一片风雪中,一队素白的人马正徐徐往沾化门来。
他们豆腐摊离城门近,纵然风雪迷离,也能瞧个一二。
这一队人马,打头便是十位麻衣青年,一人手捧一个铭旌,长长的红带飘在空中,仿若仙纱。
其后是一顶返魂轿,绿呢黑顶,气势非常。
只简单看这两样,张老头便知这是大户人家出殡。
可如今兵荒马乱,虽然姓陈的做了新皇帝,可永安还封着,任何百姓都不得出入。
这时候敢直接出城发丧,也不知道谁家这般有排场。
张老头见老胡正要张嘴扯淡,立马拽了他一把,低声训斥:“还不闭嘴!”
老胡被他痛骂一句,顿时不敢胡说八道,只得缩着手站在一旁盯着看。
队伍缓缓而行,返魂轿之后便是放有神像的大座,大座之后,又是同一花色的大伞,这一系列排场走过,张老头心中一凛。
刚才前面的铭旌撑得太高,他并没有看清,但后面这排场一看,今日发丧的必定不是凡人。
然而,正当他揣测之时,大伞之后跟着的却不是僧、道、尼等出世人。
只看二十几位头戴平定四方帽,身批素白麻衣的书生手捧书卷,沉默而行。
书生之后,这家人并没有加挽联、花圈、匾额,而是由孝子贤孙手捧灵位,扶灵开道。
这一家子,扶灵的子孙一共有五位。
打头手捧灵位的是个知天命年纪的书生,其后直接抬棺的左右打头,都是披头散发的高大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