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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你作梦……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里道,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此刻在他胸臆间翻滚着的,是满溢的不甘与憎恨,是欲亲手执刃杀之的仇怨……

当座下的车轮辗过道上一块凸起的路砖,而令马车一阵颠簸时,沉陷在短暂入梦中的斐然猛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绷紧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怀中随身所携的刀刃时,这才因马车外头的光景一怔,而后突兀地卸去了浑身所蓄的武力,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试图缓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没梦到那个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于掌心中,想压下此时的激越颤抖,又想闭上眼再回忆一会儿梦中那双属于邪恶的眼眸,以及,那一双,多年来始终都在他的心头上缠绕成死结解不开的心锁,代表着他此生必须背负着原罪的眼眸。

自从十二年前斐冽逼宫失败且死在斐枭手中后,那些曾经发生在他们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愿碰触的心伤。

可他却怎么也不能忘,当他被大哥斐思年带回府中时,首先见着的,是刚晋阶却不顾根基不稳,冒险与斐冽一决生死的斐枭,一身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声痛哭,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仅剩唯一一个还存活着的小妹斐净,则是生死不知地被纳兰清音抱在怀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寻找大夫……

在纳兰清音难得失态地跑过他的面前时,他亲眼看见,那一缕缕往下流淌的鲜血正自小妹的双腿中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点点红梅般的血迹,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边的嚣音随着斐思年将他带走后逐渐散尽,那一夜,当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烛火时,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时他若是答应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脉,那么小妹她是不是就不会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会转移目标,把魔爪转移至年方十岁的小妹身上?倘若……

摇曳的烛火没有回答他,似水的静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进蛛网苦苦挣扎的小虫,被牢牢沾黏在蛛网上,不知该怎么挣扎,不知该怎么去排解心头那份由巨大伤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那已被毁于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经在他久伤不癒,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时,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种同样身为加害者的怜悯目光看着他,并哑声对他道。

“自责是一种罪,而这罪愆,却不是你想赎就能赎的,唯今咱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然后坚强的活下去……”

马车不知是在何时停止了,前来开门的知书躬着身,站在车门外恭谨地为他打开门扇。

“三爷。”

斐然倏地将心思自回忆中拉离远走,二话不说地步下马车,走向今夜将暂宿的客栈,只是在来到客栈大堂时,另一名贴身小厮达礼已来到他身后站定。

“何事?”无视于大堂中认出皇爷府马车也认出他身分的众人,正对着他在四下窃窃私语,多年来行走江湖早已将此景视之理所当然的他,淡淡问向身后。

“南济城城主拜帖。”达礼连忙双手奉上一张刚抵他手中新鲜出炉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悦地拢起两眉。

他前脚才抵这座南济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刚到步,这下就有拜帖了?该说是拜帖的主人太过积极,将他的行踪打探得不错分毫,还是该说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许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设宴为其爱女过寿,邀您过府一叙。”眼看斐然对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达礼只好轻声道出帖中内容。

“推了。”

达礼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爷有所不知,这位南济城城主府中门客甚多,咱们要找的那个人,听说……与府里的某位门人交情不浅,数月前还曾一块儿喝过酒。”

斐然猛然转过身,“这消息是打哪来的?”

“文家大少免费奉送的。”达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庞,“说是看在那两张魂纸三爷给得那么痛快的份上。”身为生意人典范的文家大少,听说做生意的一贯理念就是与人为善,不但顾全了主客双方的颜面,也很聪明的保住了日后往来的机会。

文家大少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时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闷之气。都说商人重利投机,行走各国多年,他还真没见过比文谨这位大少爷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处之余,却不忘留好在日后相见的后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难道会不知道,与这个免费奉送的消息相比,当时他以两张魂纸为代价所买来的消息,顿时就显得一点也微不足道?

“三爷?”还等着他答覆的达礼,有些害怕地看着向来在人前总戴着假面具的自家三爷,被气得差点就维持不住一贯温文有礼的假象。

他咬牙道:“挑份寿礼,明晚与宴。”

“是。”

遭人暗坑还得感谢这恩惠的斐然,一迳暗生着闷气,跟在他身边的知书,则是如临大敌般地赶紧将他给领去了客房,而达礼则是趁此机会联络手下去部署明晚与宴之事,早已做惯这事的他,连想也不必想,明晚在有了原国皇爷府然公子与宴的寿辰宴,又将是如何老套的一种场景。

事实上,一如达礼先前所料,在次日斐然带着他俩光临城主府时,迎接他们的,除了在场与宴者满面惊喜与讶然外,宴会席上,就属那位主办这场寿宴的南济城城主周漕雁脸上的笑容最是刺眼。

很不耐烦来这种场合却又不得不来的斐然,在漾着假笑打发了一波波前来拉拢关系、或赶着来攀亲搭戚的宾客后,方才落坐欣赏台上伶人们的歌舞不久,他就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台上吊着嗓子唱着江南小调的伶人们不知是何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衣衫轻薄、身材姣好,令台下众人两眼放光的舞姬。

在漫天飘飞的彩缎,与飞扬的衣袖和舞动的衣裙中,那一道如影随形纠缠了他一晚的目光,已是令迫不及待想去办他事的斐然烦不胜烦,他抬眼看去,就见在主座之处,那个听说是今日生辰的周漕雁之女周菲,正绯红着面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伴随着她身旁城主父亲周漕雁的刻意纵容,她几近失态地紧盯着他瞧,在她那双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目光中,那掩不住的兴奋与势在必得的神态,当下令斐然倒尽了胃口。

那女人是怕恶心不到他不成?她也不想想,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居然半点闺誉也不顾,就这么大剌剌地在此等场合以贪婪的目光瞪着他瞧。君不见坐在她身旁周遭的贵妇们,此刻都蹙着眉巴不得坐离她远点了,可她却像看不见四下反应似的,仍是一迳地以想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看着他。

“南济城民风如此令人作呕?”斐然恹恹地扔下了手中洁白的象牙筷,席间本就没进什么吃食的他这下更是没半点食慾了。

知书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还不都是某位城主给纵出来的?”敢打他家三爷的主意?那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城主小姐,她太不了解他家表里完全不一的三爷是有多洁癖兼小心眼了。

“听说这位城主大人近来与西苑国走得很近?”斐然转眼看向席间南济与宴的众官员,只见他们不但对台上香艳得踰矩的歌舞全然习以为常,还各自左拥右抱一名歌姬或舞姬,堂而皇之的在他这名皇爷府出身的然公子面前恣情纵乐。

知书以看死人的目光缓缓看向席间的宾客,“不仅如此,西苑国朝中似乎还有人为他疏通一二。”

“他打算叛了我原国?”

“据探子回报,至今仍找不到确切证据。”不过,在今晚过后,或许就连什么证据也都不需要了。

早在开席前就去打点一切的达礼,在斐然就要捺不住性子想走人时,悄悄来到他的身后低声禀报,而一旁的知书则是在斐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欲饮时,连忙一掌按下他的手。

“三爷。”知书皱眉地瞪着他。

斐然不以为意地拨开他的手,举起手中明显掺了好料的酒杯晃了晃,泛着琥珀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在大厅众多的烛光下旋转成一种妩媚诱惑的色泽。

他仰首一饮而尽,而后气定神闲地道:“既然都已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何不就做回好事成全了他们?”

知书阴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将眼角余光扫向对面周菲之处,乍见她一脸得逞后志得意满翩然退席的模样,他缓缓握紧了两拳。

“我这就去安排。”正愁找不到个拿他们开刀的藉口,这下什么功夫都可以省了。

于是乎,在斐然的刻意允许下,身为座上嘉宾,且名满天下的原国然公子,理所当然地在席上酒醉,再理所当然地被城主府中殷勤周到的奴仆给扶至客房歇息,而然公子的随侍们,则是理所当然地被请出客院,代替然公子去应付那些各家宾客派来打探情况的小厮。

夜未深,人未静,城主府大厅处的舞姬们,依旧翩翩起舞勾引起一派活色生香,城主府的客院里,则是安静得像是一种无言的诱惑。

将随身的丫头与婆子留在客房外后,周菲推开客房的门扇悄声入内,再将房门密密掩上,图谋此刻许久的她,定眼看着正躺在床榻上合着眼不断喘息,面上还泛着不正常红晕的斐然。

什么名满天下质若美玉的然公子?还以为有多难弄到手呢,几杯黄汤下肚后,不也照样被她手到擒来?

踩着得意的脚步来到床畔,周菲在看似难受得紧的斐然身旁坐下,低首看着他这张不知迷惑了各国多少佳人芳心的脸庞,她得意地勾扬起唇角。

斐然被她那验货般的目光看了许久,正抬起玉手想摸上他的脸时,突然间整个人的模样骤然一变。运起内力的他,再也无丝毫醉态,脸也不红,气也不喘了,反倒是睁开了清明的双眼,躲开她欲碰上自己的手起身坐正,再事不关己般地看着手犹僵在空中的她。

情况骤然急转直下,被这份措手不及打得有些茫然的周菲,就这么错愣在当下,好半天都没法回过神来。

她愣愣地瞠大了美目,张口结舌,“这、这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

她像见鬼似地两眼直盯着他的下身,“你怎会半点反应也无?!”不该是这样啊,在下了那么重的媚药后,就算是头牛也早该有反应了。

“在下该有什么反应?”斐然走下床榻,任由她犹两手撑按在床面上发怔。

当然是被药性迷惑了心智,身子求慾若渴,不碰女人便如众蚁囓心,如狼似虎般挺着慾望朝她扑过来的正常反应……经验丰富的周菲百思不解地想着。

可偏偏斐然他怎会什么反应也没有?当时她明明就亲眼看着他将那杯酒水给喝下腹的,难不成……

难不成……传言中斐然寡人有疾是真的?

瞪看着斐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某种被蒙骗后的愤怒,似把闷火般地在她胸臆间燃烧了起来,她直摇着螓首,在满怀的不甘,与照妖镜般的现实两相对照之下,她抖颤着唇,似是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地启口。

“不,这不可能……你可是然公子,你怎会是金玉其外的阉——”

斐然气息一窒,当下说翻脸就翻脸,掌腕一翻,一记掌风就朝她的脸扇了过去,直把她整个人给扇翻栽倒在床榻上。

“你、你怎么敢……”周菲难以置信地掩着刺痛的脸颊,好不容易才在床榻间挣扎起身。

“别太拿自个儿当回事了,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会客气?”斐然冷冷瞥她一眼,“失礼了,怜香惜玉这四字,我斐然这辈子就从没学过。”

恼羞成怒的她一手直指着他,“我……我要告诉我爹,你竟敢如此对我……”

“爬床不成还有脸去向老父告状?你也够知廉耻了。”斐然若无其事地别开眼,朝客房外头拍了拍两掌。

早就候在外头的知书闻声立即开门入内,将时机捏得恰到好处,在斐然举步欲往外走时,正好拦下气红了一张脸,边放声尖叫边朝斐然扑过来的周菲。

“堵上她的嘴。”斐然懒得理会身后的烂摊子,只管吩咐知书后就往外头走,而等在门外的达礼随即迎了上来。

“三爷,都办妥了。”

他点点头,“该在城主的顶上安个什么罪名不必我教吧?”

“那自是当然。”坏事干多了,总是会愈来愈称手的。

斐然自始至终所在乎的只有一事,“人在哪?”好歹他也牺牲色相一回了,他可不打算在今晚空手而回。

达礼扬起一掌,“已带至客房,三爷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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