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陈远鸣自然也听说了。就在10月中旬,伦敦方面传来了针对铜市场价格异常的质疑,在多方求证之后,伦敦金属交易所决定成立一个由专业人士组成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对住友集团的期铜头寸进行审查。
这个消息一出,方方面面自然开始了风吹草动,一直蓄势待发的国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国兴出面很正常,经贸委、矿产部这些大员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心中暗自揣测,陈远鸣嘴上倒是没停下,“消息我也收到了,目前看来只是英国单方面发力,可能短期能对滨中泰男产生一些压制,但是长远的,还要等美国同时入场才行。国兴最近是准备动作了吗?”
“行动自然要有,但是关键并不在这方面。”孙国强的用词意外的出现了些含糊,视线也转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在中国官场上,座次始终是个严肃的大问题,虽然同为省部级干部,面前三人还是分出了主次,坐在正中的就是经贸委的张副主任。和冶金部、矿产部这种单一线性管理部门不同,经贸委如今的权利范围依旧惊人,作为一个国民经济宏观调控机构,它在现今的地位怕是比日后的发改委还要厉害一点。
同样,身为外资企业家,能够监控外资走向的经贸委对于陈远鸣也是个顶头直管部门,因此虽然从未见过面,他对张主任也并不陌生。这是位相当高瘦的男人,衣着朴实,长相更是乏善可陈,但是那副黑框眼镜下展露出的眼神却锐利异常,看起来都不太像国家干部,反而更像公检法部门的要员。
孙国强的话音刚一落地,这位张主任就开了金口,官腔不重,但是话语却让人心惊。
“对于国兴的期货投资,几个部门都在密切观察,今年你们的战果很是丰硕,明年可能也会大有斩获,但是经过上级讨论,国兴的操作模式还要进行一些改革,特别是这次针对期铜的运作。”
心中一惊,陈远鸣不由坐直了身体,按理说如果真有什么重大变化,国兴方面应该提前通知他才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上级协管部门,还弄出这么公事公办的谈话方式,难道……
似乎留意到了陈远鸣的紧张情绪,这位张主任抬手轻轻一按,“陈先生请别误会,我们并没有限制国兴的意思,这种基金模式对上层的启发同样不小,这些年其他部门不是没有操作过期货贸易,但是像国兴这样获利丰厚的并不多见,更不要说参与这种操控世界经济脉络的行动。正因为国兴的特殊,才需要我们特殊对待。”
只是两段话,一打一拉,就控制住了场面。陈远鸣没有接话,这位张主任的意图太过分明,容不得他在这时候插嘴。
很满意面前青年全神贯注的态度,张主任继续说道,“国兴当然要继续下去,但是范围必须缩小,采用更加隐蔽的操作模式。像这种把总部建在北京,三天一小会七天一大会的官办模式是不能再继续了,私募就该有点私募的样子,线可以放长,但是饵必须藏的更加严密。陈先生,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陈远鸣微微皱起了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这是想把国兴由明转暗了?其实现在国兴的上级部门一点也不少,本身就是三部委合办,又挂着一些或明或暗的私人财富,在关系网上堪称复杂。这种信息和资源的便利当然能够给它提供更充分的地位保障,但是同时也限制了资金的流动速度,老妈子太多总是伸不开手脚,故而总体运作仍趋于保守。
但是有了上层这番话,它的性质自然就发生了一些改变。其实这种变化也不难理解,就像量子基金、老虎基金这样的知名对冲基金,哪家背后没有白宫的身影。但是同样,难道那些参与改变国际政局的资本洪流,只是明面上这几家基金吗?把所有力量摊在纸面上,从来都不是个聪明做法。如果国兴真的由明转暗,不但不是压制,反而可以看做一种重视。
然而有利就有弊,在这样的转变下,自己和国兴之间的关系恐怕也要发生一些变化了吧?
沉吟了片刻,陈远鸣点了点头,“这样确实更好些,现在中国的整体国力还不强,没有必要在这时惹人瞩目。”
“不止于此。”冶金部的马部长也笑着说道,“有些事情总还是闷声发大财的好,住友集团前两年才在铜陵那边投资建了矿业公司,转头就传出被中国基金狙击的消息,影响太坏了。”
作为日本四大财团之一,住友集团在中国的投资只多不少,在如今这个国际局势下,中国还真是不得不借助一切有生力量发展国民经济,苦果是吃了不少,但是不吃怕是早就饿死在家里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陈远鸣哪里还能不懂。国兴如今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集团,虽然连续进行了期铝和期铜的操作,但是由于过于骑墙,看不出什么威胁,也不见得有人会瞩目。但是自家旗下的远扬就是另一幅光景了,不论是曾经跟老虎基金交往过密,还是如今开始被华尔街警惕对待,他都已经在泥潭里涉足过深,不是轻易能抽出身来的。
而远扬这种泥足深陷,对于国兴而言未必是件坏事。毕竟明面上的靶子更容易引起敌人的关注,有了遮挡,国兴的操作自然也会更加顺利。只是这样一来,自己这种左右逢源的把戏恐怕就不那么好使了。又想在美国占尽便宜,又想在国内圈地发展,哪有这么划算的美事。
嘴角露出一点自嘲,陈远鸣了然的点了点头,“资本运作是件复杂而精密的事情,小心点总是没错。其实华尔街最近也收紧对华政策了,远扬早就不像之前那么好做,实业方面越来越不好插手,就只能在金融层面想些办法了。等到回头国内的投资环境再好一些,还是回来发展更为有利。”
话说的半虚半实,但是态度还是相当鲜明的。张主任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点微笑,“小陈你有这个心思就好。其实我也听很多人提起过你的丰功伟绩,飞燕、反盗基金、创业园、钼矿、再就业培训……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也确实能看出你对国家的一片赤诚。如此年轻,也如此有魄力的优秀企业家,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放心好好去做,总有人是站在你身后的。”
如果刚才交的是投名状,这个怕就是丹书铁券了。陈远鸣笑了笑,欣然称是。在美国泥足深陷,在中国他又何尝不是一步步接近最核心的集团。只是自己就算有再多的先知先觉,如果不放弃这个国籍,他就永远无法真正在美国——或者世界其他任何国家——打开局面。而他会选择放弃这个国籍吗?
因此,这就是答案了。对于他而言,再怎么保守的操作模式,当第一次互联网泡沫危机到来时,资产突破百亿美元都不算难事。而当2008年那场骇人的风暴来临时,在这个基础上翻上一翻,依旧十分简单。钱从来不是问题,把钱放在哪个口袋里,才是关键所在。
有了这一番交谈,会场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几分。孙国强笑着开口,“我就说远鸣是个真正的明白人,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是在他身上我也受益良多啊。今后国兴可能要跟远扬保持一些距离,但是你的意见,依旧会成为我们重点参考的对象。”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刘部长也点了点头,“之前提到的稀土问题也列入近期国民经济要点了,定价权我们现在还说不上话,但是销售权多少还有些把握。只是考虑了很久,恐怕最终还是要在国际期货上见分晓,先从取消免税、限制产量上入手吧……对了,小陈你手头的钼矿消化的如何了?要不要再投两个稀土矿试试看?”
之前是铁券,现在就来褒奖了。陈远鸣哈哈一笑,“我手下那个钼矿的重心并非挖矿,深加工才是大头,恐怕还需要几年的消化。相信在一段时间内稀土价格也不会增长太快,只要刘部长能给我们远扬留下点汤头就好。”
“别说是汤头,如果豫西那边发展良好的话,把远扬作为重点合作伙伴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好干,总是亏不了的。”对于陈远鸣的答复,刘部长显然也非常满意,圆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谈稀有还早了点,重点还是先处理这次的铜矿吧。”孙国强更看得开,乐呵呵说道,“既然伦敦方面已经开刀了,我们也该逐步入席了,先在期货上做空一笔,换些美元回来。至于铜矿的入手,上面的意见是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太早吃不到肉,太晚又抢不过那些大鳄,最好是住友开始动摇,那些中小盘口即将崩溃的时候下刀,说不好还能划拉点东西回来。”
这点也正是陈远鸣的意见所在,在期铜上,中国终究缺乏定价的实力,跟着大势而动才是理想状态,能够赚取的利润自然也十分有限,不如暗地踅摸些实惠来得划算。
随着孙国强的话头,几人又对铜矿,乃至今后稀有金属和稀土资源做了一些分析讨论,不算复杂,但是非常深入,有很多陈远鸣原先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其实中国在私下的布局非常多,也非常的复杂,根本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碰触的,就算是多活了一辈子,面对这些他依旧只有俯首的份儿。因此参与这样的谈话,对他而言也不无裨益。
一下午时间过得飞快,喝了七八杯茶也压不住咽喉中的沙哑,一直聊到了3个多小时,会议才算结束。对于省部级官员来说,这已经是顶了天的重视了,陈远鸣不会矫情到连这个都不懂。只是会后三位部长没有留下来吃饭的意思,直接坐上了小轿车绝尘而去。
站在门口看着几辆远去的红旗轿车,孙国强轻轻叹了口气,“远鸣,不是我不想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实在是纪律要求……”
“这话就言重了。”陈远鸣笑了笑,并不在意,“其实远扬如今在美国的发展模式也不是长远之计,能够早作打算也是好的。也多亏了国兴,我才能在这边更进一步。”
这一步的意思,孙国强怎么会不懂,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要多亏你自己布局布的好啊,换做常人恐怕都把心放在赚钱上了,怎么会做那些有的没的投资。但是没有这些付出,又怎么可能换来别人的重视和尊重。这里面的因果,你还要牢牢记在心里才是。”
“我会的。”
一个说的郑重,一个答的认真,孙国强露出了个相当真诚的微笑,“怎么样,晚上有安排吗?老哥请你吃个饭如何,这北京城我怕也是呆不久了,很快就要南下喽!”
国兴的改变,其中一点就是换了个根据地,目前是准备先迁到香港,后续再看情况,孙国强这个主事自然也要挪挪地方了。
陈远鸣却略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抱歉,今晚真有安排,这顿饭怕是要拖两天了。不过远扬在香港也算小有基业了,咱们还有得接触呢。”
“哈哈,总有一天你小子要遍地开花啊。”孙国强哈哈一笑,也不勉强,拍了拍陈远鸣的肩膀,“好好干,咱们的日子都长着呢。”
又闲聊了几句,陈远鸣就起身告辞了。今天这场会谈得其实并不轻松,暗潮和得失都让人心有余悸。当坐上汽车,拿出蓝色的小灵通时,陈远鸣脸上才重新挂上了笑意。电话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