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们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
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曹宁甚至有暇彬彬有礼地冲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激灵一下,当即觉出不对来,喝道:“当心,有诈!”
“哪有,”曹宁负手笑道,“只不过若是我能顺利脱逃,自然会亲自下山,若是我无法脱身,被押进寨中,陆大人与谷大人之一也必然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军迟迟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呢?”
他去话音未落,山谷中便送来整肃的脚步声与士兵们喊的号子声,那声浪越来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们需要人。”曹宁低声道,随即他的目光跳过林浩,转身望向那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允,朗声道,“谢兄,我看你还是跑吧。”
谢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点便宜,然而两大北斗手下,他也实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谢允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陆摇光一刀,只来得及笑了一声,一时居然无暇开口。
曹宁摇头道:“怎么都不听劝呢?你们现在跑,我还能让人慢点追——唉,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诸君之中英雄豪杰又这么多,陨落此地岂不可惜?何不识时务?”
林浩眼眶通红,冷笑道:“屠狗之辈字都识不全,哪会识时务?只可惜今日连累了千里迢迢来做客的朋友,都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一杯酒。”
杨瑾一刀将一个北斗黑衣人劈成两半:“欠着!”
一个行脚帮的人也叫道:“你这汉子说话痛快,比你们寨里那蔫坏的丫头实在多了!”
周翡无端遭到战友指桑骂槐,却无暇反驳。
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身上的枯荣真气几乎被迫与她那一点微末的内力融为了一体。
华容城中,她被那疯婆子段九娘三言两语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来,心性也是脆。
那么现在,是什么还在撑着她呢?
蜀中多山、多树,周翡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树梢上熟视无睹地掠过。
那些清晨的枝头上充满了细碎的露珠,她可没有谢允那样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个一头一脸。
好在师兄们多半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精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兽,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的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
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苏醒,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交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草木……还有周以棠敲在她头上的脑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情的。
但是她会偶尔能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些“小畜生差得远”之类的自谦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些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然而却也原来一直不会忘却。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涌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便要听天由命了,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二五眼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可他们凑在一起,却仿佛成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巨浪,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精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
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竭尽全力,推云掌永远都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谢允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春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军纷纷人仰马翻地被他逼退,不消片刻,又疯狂地涌上来。
“阿翡,”谢允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似的,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周翡那张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干涸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然而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