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海水,古静无波。
他穿过冰冷沉暗的水体、稀疏干枯的珊瑚、偶尔路过的鱼群和飘升的气泡,走向西海极西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他显然是轻车熟路的,轻松绕过水草拦成的岔口,直奔娑婆谷而去。
娑婆谷只是西海中一处寻常的狭长海谷,极偏极寂,由西海龙王敖闰亲自设下结界隔绝于世,至今已三十七载。此结界由龙族古老法术铸成,非龙族不可望穿,非龙族不可听悉。
谷中居民其实只有一位而已。
清扬低婉的歌声远远传来,唱的是凡间前朝的清平曲: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早望见了深蓝幽谷中的那条巨龙,粉亮的鳞片在海水的粼光里熠熠生辉,连这处最荒凉的水域也好似变得有了生气。他的身体穿过结界的一瞬,水体中仿佛有涟漪荡开,旋即恢复如常。
海谷虽僻,却别有一番景致,聚居着萤火虫般的海底生物,绿藻曳曳,红珊点点,倒像是一幅余韵悠长的留白写意墨宝。
那龙见他走近,长尾一摆,流光闪过,已化作女子模样,笑嘻嘻地迎上来。珊瑚为冠,贝骨为钗,水红长裙,腰间束一条古旧素纱,瘦削清秀的脸蛋上不施粉黛,却凝脂天成,白皙润泽。
“敖凌见过广力菩萨!”女子略一拱手,神采飞扬。
“我既已认你做姐姐,你又何必拿这套虚礼取笑我。”敖烈笑着回礼,径自走到石桌旁坐下。说是桌椅,不过是几块凑在一起的岩石罢了。“怎么又在唱清平乐,你打记事起就悠居在这世外桃源,哪里领会得世间离恨之苦?下回我教你一首别的,换个高兴的调子。”
龙族天生法力,不必饮食,何况谷中的天然果食都被她留给谷中鱼虫充饥,故而奉茶招待之事自然免了。
女子挨着敖烈身边坐下笑道:“我偏觉得这首正合我心呢。咦,你今日怎么没带经书来,《大般涅经》讲完了?”
“今日不讲经,我是专程来送礼物的。”
说到“礼物”二字,敖烈面上隐隐闪过一丝郁色。
女子浑未留意细节,琥珀色的眸中满是盛放的惊喜,“我猜猜!是不是陆上新开的花?上次你带来的几枝梅我可喜欢了,可惜在水下活不长,七日便凋了。”
“你喜欢就好,等进了腊月,我再折几支来就是了,这礼物可远非陆生花可比呢。”说着,敖烈从袖中取出一个寸长紫檀锦盒,打开盒盖,鹅黄软缎托着一颗小小金丹,约有莲子大小。“这是我三百年前成佛时,佛祖亲赐的无量金丹,一直小心保存,今日转赠与你。”
女子怔怔地望着无限珍贵的金丹,紧紧抿了抿唇。
瞧出了她的疑惑与失望,敖烈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些事,虽说梦境当不得真,到底心中不安……”他顿住,温和一笑,抬手帮她理了理鬓发,“算了,不说这些。姐姐,你想不想亲手摘下顶着莹白雪花的红梅?我是说……你还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一抹亮盈盈的希冀从眼底转瞬即逝,“净说胡话,就算我想出去,你家老龙王也不肯放行呀。这么多年间,只有菩萨你神通广大,能够随意出入这里,我这辈子是去不了你说的外面的,你不是也总说外面人情险恶、世态炎凉,没什么可向往的嘛……”女子眼神一转,喜道:“难道吃下这颗佛丹,我就能出去了?”
不等敖烈回答,女子已把金灿灿的锦绣小丸吞入口中,运劲化开,起身便要去谷口一试。
裙摆在面前荡开,敖烈黯然地拉住她的衣袂,“你出不去。”
仿佛一簇跃动的火苗,在淅淅沥沥的雨季里被淋灭湿透,女子静静地定在原地,半晌,回身将手搭在敖烈肩膀上,绽出一个微笑,“我就说嘛,你告诉过我,我是犯下罪过被龙王囚禁于此的,这道结界就算是齐天大圣来了也破不开……话说回来,你今儿个神神叨叨的,到底梦见什么啦?”
想起昨夜的梦境,敖烈只觉脊背生寒,浑身僵冷,勉强笑道:“梦见一个人,一个很久不曾见过的人,却已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真怕往后余生再也见不到当初的她。”
“谁啊?”
“她叫……”低低地说着,敖烈眼中已蒙上一层浅浅的水汽,只因侧对着女子,未叫她看见,“……敖寸心。”
……
“快跑啊!”
“快跑!”
惊呼层层,百姓四窜奔逃的尖叫声中,银蓝幽邃的火光不带一丝感情地将那座已烧成木架的房屋完全吞噬,连带着屋架下的一对穷奇兽尸身,片羽不留。
尚未凝结的血珠从三尖两刃戟的刀尖上滴下,落地无声。这杆威震三界的神兵也不知饮过多少凶兽劲敌的鲜血,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泠然寒芒。
一条黑色细犬朝房前那煜然孑立之人奔来,化作一个黑瘦汉子,满面歉然地凑近道:“属下该死,刚才明明还有人类的气息,这会儿实在一点都闻不着了,是不是先回天复命?”
那人手腕一翻,掌心流光闪过,森寒长戟已幻作一柄雅致的漆骨折扇。晚风习习,伴着火烧木焚的噼呖之声,将那人的素白衣摆吹得猎猎生响,带起不怒自威的严傲冷峻。
“急着上天讨赏了?务必把这家的养女找到,不许走露半点风声,一有消息立刻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