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袖子撩了起来,从左臂上取下一个半开口的骨环:“这骨环里面是空的,太史只须把两头的松脂融了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东西。”
史墨伸手接过骨环,用眼神细细地抚摸着它:“既有这东西,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是夫子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对太史意味着什么。我当日若是拿出来,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什。你也许会收我为徒,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许你还会忿忿然觉得这骨环里的两样东西,本该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来,当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个叫阿鸾的女子赶出晋国时,这就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该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该为这东西对夫子心怀感激的,也应该是太史。”
史墨听了我的话怔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确收了个好弟子……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转头还能望见那位白发青衣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浍水河边。
夫子,也许他明日还是那个通天彻地的晋国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个早夭的孩子和那个叫作阿鸾的女子。
人,总以为一生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错过一次坦白,错过一次相爱,错过一个人。可等一切都过去了,才会突然发现人生居然那么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说曾经想说的那句话,做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过去,把曾经错过的都找回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的几日,伯鲁和无恤都没有再来,我去竹林采药也没有再遇见史墨。
初夏的夜,清凉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温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铺上。
白色细纱新蒙的窗棂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和着浍水细腻温婉的波涛声在我眼前轻摇慢晃。明日,就是拜师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经空落落的上臂,突然觉得释怀。不管这次来晋国是对是错,起码我完成了夫子的遗愿。
这一夜,我梦见了青翠的竹林,梦见了年轻时的夫子。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浍水岸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规律跳动的声音裹着迷蒙的夜色由远及近,一路轻奔到了我的院门外。我嘟囔着翻了一个身。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翻墙跳了进来。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
我猛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谁来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从他的黑骏上拎了一白一紫两株木槿花走进了院子。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脱下长袍挂在了右手边的树丫上。灌木丛中有虫轻鸣,树梢上原本停着的一只草莺子被他惊醒,吱吱地叫了两声就扑展着翅膀飞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门旁的墙角下刨起土来,月光在他眉梢的红云上投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
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院子里做什么?种花吗?
无恤将两棵木槿种下,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然后重新披上外袍,把门从里面锁上,翻身跳上了土墙。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门打开。
无恤身形一顿,站在院墙上失笑出声:“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墙角下的两棵木槿花,对他笑道:“忙了这么久,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这花是我从安邑回新绛的路上看到的,白、紫两色颇为少见,想着你会喜欢就顺手挖了来。路上跑了五日还没回过府,若有酒喝,我就讨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拜师。”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这儿有新酒,给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来晋国几日,已经酿好新酒了?”无恤笑着从墙上一跃而下。
我藏好匕首,转身从屋里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来:“这不是我酿的酒,是我拿野浆果和你们府里的清酒新调的,你若想喝,勉强也能入口。”
“喝了你这碗,你可还欠我一壶桃花酿。”无恤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将酒碗递给他,他却不接,只摊着一双满是泥土的手,勾唇看着我笑。
我扑哧一笑,踮起脚来把酒碗凑到他唇边:“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饮。”
无恤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掀起两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哑声道:“你可知,我从不喝甜酒。”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我睨了他一眼,缩了手。可眼前的人却比我更快,长指一勾已抢过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而后笑着把空碗塞到了我怀里。
既不饮甜酒,怎么又喝尽了?
我低头呆呆地接过酒碗,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墙角,两丛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风的轻抚下婆娑起舞,飞了一圈的草莺子又重新回到了它挚爱的树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里,头顶的月光和草虫的微吟让我仿佛坠入了另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