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热爱,最终像漂泊在水面上的星星。她看见的是水,只有他看见的是星星。没有看见星星的她,怎会被打动。
对林嘤其而言,那个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他,像是举着火把打破了她多年黑暗的人。
儿时她在南方小镇上生活,夏夜里捕捉萤火虫,关在奶奶的蚊帐里,天真地想要把萤火虫养起来,让它一直在她的黑暗中发光。
后来她才清楚,世上所有的天然发光体,都不会只属于某个人。
飞机离地而起。
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渐渐遥远的万千灯火。玻璃上倒映着一张在她看来,像是蒙上层雾气的脸,只见脸型,应该是……鹅蛋脸。
十四岁以前,她还是个伶俐敏捷的女孩,暑期在青海湖区牵着一匹马儿,给游客骑马拍照,也会卖些母亲做的老酸奶,以及冬虫夏草。她常给马儿洗澡梳头,她的马儿总是最干净漂亮的。
游客们都涌过来惊喜地说你们快看,这匹马还扎了五彩小辫子呢。
所以她的生意格外好。
她还像同龄女孩子一样偷偷臭美,抹母亲梳妆盒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修眉,一不小心把半边眉毛刮秃了,只好用刘海盖着。谁知弟弟捉弄她,趁她不注意,绕到她背后,猛地用手把她刘海一下子全部拂上去,故意在母亲面前大笑:“我姐是个大秃眉!”
某天她发现自己左脸颊上长了一颗痣,弟弟故意扯着嗓子在她身后喊:“姐姐 ,苍蝇在你脸上拉了屎!“她追着弟弟跑要揪他耳朵,不许他说。
那颗痣让她耿耿于怀。当年臭美的她,如今却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很滑稽吧。脸盲让她的生活,陷入迟钝和盲目。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母亲尚未休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掌死死扣着桌面,手背青筋凸起。虽无法看清母亲的表情,她也察觉出母亲的恼怒。
她并没有把这次寻找弟弟遇险的事情告诉母亲,免得母亲多余担心,只是在电话里说白跑一趟,遇到了骗子。
“妈,怎么还不睡?”明知这句话是讨骂,还是说了。她将行李箱推放在一边,走到母亲身旁。
“大晚上戴个口罩做什么,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去北京找你弟弟?”
“去了,不是和你说过了,对方是个骗子,还想趁机抢我的包。”她无可奈何。十三年来,母亲在日复一日的寻子煎熬中已经变得偏执,极容易崩溃。尽管很多次林嘤其清楚所谓的线索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她还是会去。
因为她若不去,母亲就会自己去。以前就发生过,母亲独自去另一个城市找弟弟,结果迷失方向,又身无分文,最后一路流浪以至于被收容所收容,差点没把林嘤其急疯了。从此只要母亲说哪儿有线索了,她就一定去。
“你又被辞退了?”
“嗯,正好我也想换一份工作。”
“所以你这些天,并不
在奶牛场上班,你背着我跑去玩了?!你的人生多潇洒快活,上班那点积蓄都挥霍一空了吧,够不够用,不够我拿给你?“母亲冰冷的语气,讽刺着她。
“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她垂下手,低头站在一侧,像年幼时犯错那样。
“你永远都是你错了,你错在哪里?还是你根本不认为你错了,不过是你在应付我。就像每次你应付我,你会找你弟弟,可你居然还有心思跑出去玩?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放弃找你弟弟,现在我还没死呢,你就把这些话全忘了吗!”母亲说到此处,激愤地重重拍了三下桌子。
她凝视着母亲的那一双手,粗糙布满老茧。
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再也没有抹过护手霜了。她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从母亲的手,她能想象母亲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手,让她眼里涌起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沉默更激怒了母亲。
“你身上臭烘烘的,是不是又背着我在和那些野牲畜打交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全忘了吗?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母亲两行泪水滑落,怒声里夹着悲戚的质问,伸手拉开林嘤其的口罩,却看到她肿起的嘴唇,惊问:“你嘴怎么伤成这样?”
“不小心摔的,不要紧。妈,你还记得吗,我爸在世时,最想去看的,是天国之渡。我答应过他,等我长大了,要存钱带他去看一看,这次,我替他看到了。虽 然爸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怎会忘了他,怎会忘了要找弟弟……”
她朝母亲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个泛黄的布兜。
那个小布兜,是父亲生前衣服上的肩垫,是父亲的“肩膀”,是她的依托。她带在身边去看天国之渡,就好像带着父亲。
母亲颤抖着手,拿起小布兜,将脸贴靠在上面,许久许久,才悲痛地哭出声来,喃喃地喊“贡之……”贡之是父亲的名字,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拥住母亲。
“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是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弟弟就由我来找,等我不在人世了,你只要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就好。”母亲擦拭干眼泪,说完这番话就起身回了房间。
林嘤其跟在母亲身后,她倚靠门旁,看着母亲的后背,说:“妈,找到弟弟,一家团聚,这也是爸爸的心愿,他不在了,他想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母亲顿了顿,点头,弯身在枕头里面找出一叠钱。从林嘤其记事起,母亲放钱的位置就没变过,那时父亲看到镇上有贩卖野生动物的,便买下来去放生,他悄悄从枕头里拿钱。就算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从不会改变藏钱的位置。
那时她不懂事,还总取笑母亲笨,哪有被贼惦记上了还不挪窝的。长大后才恍悟,母亲是故意让父亲能找到钱的。
她知道母亲在她面前,宁愿发火
都不会哭,怕女儿心里难受,可是啊,人要忍住悲伤会比忍住愤怒辛苦很多。
别人的女儿还能够看到父母的喜怒哀乐,分享和安抚情绪,而她都做不到。
“身上没钱了吧,找工作也需要花钱,这些钱先拿着,等你以后发工资了再还我,不许不要!这几天不能吃辣的,尽量在家吃,等我收工就给你做清淡的。” 母亲将皱巴巴的钱一把塞进她手里。
她只好握着,心头沉甸甸的。
“妈,你一直顾虑我。以后,你想弟弟了,就和我说说话,别堵在心里。”
“我知道你背着我在找弟弟,还被骗了许多钱,怪我自私,我也不想连累你受苦,嘤儿啊,你该开心工作,开心谈恋爱,结婚生子,过你的人生,而不是活在痛苦寻找弟弟的命运里……”
“妈,你怎么能狠心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就是你和弟弟啊!”她几乎是哽咽着嘶喊。
“妈,我看你这么痛苦,我宁愿当年,失踪的是我,陪在你身边的是弟弟,这样你也不必这么难过……哪怕我死了,只要弟弟活在你身边也好……”
“傻孩子……你和弟弟都是我的命,少了哪一个,我都是这样活不了,活不下去了……”母亲眼泪直往下掉,干瘦的手颤抖着。
她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安慰。
“妈你不要哭……有我在……妈你不要哭……”
眼泪越擦越多,她擦着擦着自己也掉眼泪。
“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来了,眼泪流干了……“母亲喃喃道,掀开被子,无声地卧在床上,好像被抽空最后的一丝气力。。
给母亲关上灯,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再度失眠。
窗外没有星星和月亮。
只有无尽的长夜。
缓步走向你的,可能你没看到,他已经遥遥奔跑很久,最后那程用尽气力冲刺。却在恰到你眼前时,放下速度,平静得如同他只是清晨走出门,刚拐了个弯。
岳仲桉走向她,便是如此。
那晚她做着恶梦,梦见自己怎么也跑不出那栋阴暗的房子,直到他的出现了。他站在光亮处,出口就在他身后,他急切地向她跑来,每前迈一步,她头顶的阴暗就消散些。
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肩,她的世界灯火通明。
梦里她看向他的脸,想把这张脸永远刻在自己记忆里。以供往后害怕时,孤独时,甚至是惊魂未定时,只要想到他的脸,就能安心。
清晨,母亲敲门声将她从梦里唤醒。
“嘤儿,秋昙来找你了。”
秋昙推门而入,肩上背着相机。在林嘤其印象里,不论秋昙走到哪儿,都是相机不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