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元继续思索着,“其实,他们并不是像画家所画的那几只公羊。我认为这正是解开这一难题的关键。等我研究过南京政府最高层的人物后,我应该仔细观察一下陈公博,他虽是主管国家的工业,但恐怕他不仅是位有才干的工程师;十有八九他还是个有头脑的政治家;可是我对这个有可能去与西方实业界领袖们联系的人物,至今还没有认真地研究过”
李广元在湖畔停下了车子。黑暗中他并没有看到湖面,但是他知道它就在这几棵松树的后面。夏天他常喜欢到这个地方来,散发着浓郁松脂气味的天空像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面画着一棵棵黄色的树干,一道道白色的阳光透过粗壮的针叶树冠。
每次他总是走到密林深处,躺在茂密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地呆上几小时。最初他觉得,他所以喜欢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寂静无人,附近也没有嘈杂的地方,这里有挺拔的黄青色的松树,黑色湖岸上一片白沙。
但后来李广元在柏林附近又发现过几处这样人迹稀少寂静安谧的地方:朱家角附近的小橡树林,还有徐泾附近的大森林,那里树木看起来像是蓝色的,尤其是在春天积雪融化后露出褐色土地的时候。于是李广元明白了,为什么他只喜欢到这个小湖上来的真正原因。原来有一年的夏天他是在长江流域的三峡附近度过的,在那里他见到的正是这种黄青色的松树,这样洁白的沙地,密林中也有一些到了仲夏时节长满青草的黑色的小湖。他想到这个小湖畔来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的,机械的愿望了,有时李广元对这种经久不减的愿望感到有些害怕,因为他离开那里的时候总觉得精疲力尽,困乏不堪,恨不得能喝上几杯酒,而且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想当初1922年,他执行上级下达的任务,随匪军残部离开陕甘宁,一开始在日本,满洲及华北进行从内部分化日本人的工作;那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如此困难,因为在那些地方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怀乡之情。那里的大自然更为优美雅致,小巧玲咙,整齐别致,娇艳得有些过分。但是后来他接受了情报中心调他去与日伪分子斗争的新任务,为此他要去重庆,到重庆驻美国使馆声明他是在上海被抢劫一空的李广元。就在他搭车从重庆去江苏的途中,他第一次感受到怀乡病的发作。
汽车穿过一片大森林,他觉得似乎他是在驶向宜昌的一个什么地方。车子行驶了七十八里,在一饭店附近停了下来;与他同车的旅伴们下车去吃牛肉火锅,他一个人在附近漫步徘徊;就在这时他领悟到,此地的树林与那边的树林大不相同,这里长的是些枝树,散发出特殊的辛辣芳香,气味沁人心脾,但却是一种陌生的异乡的气味。拿到新的证件后,李广元在上海一家德国人开设的大饭店工作了一年,之后,他受饭店老板之托来到纽约,在日国使馆找到了工作,并加入那里的中共,在那里他完成了机要部门交付的几项任务。后来,他以保安处军官的身份正式调往日本本部。他在一个贸易代表团一直工作到军事反叛的爆发。随后,他平生第一次穿上卫队保安处的制服出现在南京。从那时起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上海,偶尔短期到国外出差:他去过南斯拉夫的萨格勒布,日本的东京,以及瑞士的伯尔尼。但是无论他走到哪里,唯一使他心驰神往的地方就是这个松林中的小湖。上海的这片小天地就是他的故乡,他在这里就如同到了故乡,他可以在这里躺在草地上仰望浮云,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习惯于对事、对人以及对自己内心极其细微的变化进行分析的李广元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向往这个松林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没有什么神秘莫测和不可解释的。他理解到这一点还是在有一次他到这里度过了一整天的时候。那天他带上了女管家做好的早餐:几片夹上香肠和蔬菜的自制馒头,一暖瓶热茶。他还带上了两个普通钓鱼竿,当时正是鲫鱼产卵后贪食的时节。李广元用了半个馒头,作钓鲤鱼用的鱼饵,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小湖里有很多鲤鱼。李广元捻碎了一些馒头撒在芦苇丛附近,然后回到林中,在毛毯上摆好整整齐齐装在玻璃纸袋里的早餐,很像馒头店里做出来的样品。当他把热茶倒进杯子时,突然他感到眼前这些管家做的像样品一样的馒头是那样索然乏味,叫人看了就心烦,于是他把馒头掰成几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喝着热茶。这时他心里感到甜丝丝的,但又有几分悲伤,愉快中夹杂着某些不安。往事又浮上了他的心头:也是这样的草,这样青色的树林,还有保姆那双手,不,他只记得她那细长温柔的手指,也是这样的馒头,还有盛在粗瓷杯里的热茶,那螫了他脸颊的黄蜂,和那白色的沙地他想起了自己吼叫着向湖边奔去的情景和保姆的笑声,还有日落前天空中成群的蚊虫嗡嗡的尖叫声
“我为什么把车子停了下来?”李广元在漆黑的公路上慢慢地踱来踱去,忽然这样向自己问道“对了,我本来是想休息休息好了,我这不是已经休息过了吗。明天去下级家取上级的回电时可千万不要忘记带几听罐头牛奶去。哼,我肯定要忘记的。所以今天就要把牛奶放到汽车里,而且一定要放在前座上”
詹国强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冬天的树林美丽异常披着白雪的针叶树的树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大地上万籁俱寂。
突然詹国强想起了他开始发起反对汪未经最亲近的人物常凯申的活动情形。的确,那时候他曾一度险些丧命,因为汪未经是一个往往会做出一些反常决定的人。詹国强从他下属那里得到一卷电影胶片,影片上拍摄的是敞开式在厕所里很不好的镜头。詹国强如获珍宝,马上带着影片驱车去见汪未经,把影片放映了一遍。汪未经大发雷霆。汪未经顾不得当时正是深更半夜,命令召见丁末村和李事群,还把梅思品叫来在会客室等候。第一个到来的是丁末村,但脸色苍白,十分惊慌。詹国强知道为什么这位特务头子如此不安,原来当时他与武汉一位昆曲演员的风流韵事正值高潮。汪未经请这两位朋友看了一遍“常凯申的丑行”。丁末村看完哈哈大笑。汪未经冲他吼道:“你不该这样冷酷无情”
汪未经把敞开式请到办公室后,他跑到他跟前,喊叫起来:“你这个又脏又臭的坏蛋你染上了恶习,是在造孽”
在场的梅思品、丁末村和李事群心里很明白,眼前的这位党的第二把手就要垮台了。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常凯申却很镇静地回答说:“是的,我不想隐瞒这件事但是为什么我要干这种事呢?为什么我不去和一些女演员睡觉呢?”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丁末村。丁末村把身子紧缩在圈椅里。
“为什么我也不去上海看京剧,在那里过夜呢?因为我只为了党而生活而党和你,汪先生,对我来说是一回事我没有时间去管自己的个人生活,我是个孤独的单身汉”
听完这番话后,汪未经软了下来,他走到常凯申眼前,不好意思地搂住了他,用手爱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常凯申这一仗打胜了。詹国强心里却结上了一个疙瘩,因为他知道常凯申是善于报复的。常凯申走后,汪未经说:“詹国强,你给他找个妻子吧。我是十分了解他的,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忠于我们运动的人。把候选的女人照片拿给我看看,我的推荐他一定会接受”
詹国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明白,在眼下这一瞬间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等到李事群和丁末村各自回去之后,詹国强说:“我的老师,您为国家拯救了一个忠诚的战士。我们大家都十分珍视常凯申的忘我献身精神。没有人能这样英明地决定他的命运。所以请允许我马上再给您送几份材料来。您的一些战士需要得到帮助,就像您刚才助常凯申那样”
于是他给汪未经送来了关于劳工阵线首领陈公博的专案材料。此人嗜酒成癖,除了汪未经,他酗酒滋事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了。詹国强还抛出了关于“陈公博违反纪律的专案材料:他放荡无羁地和一些来历不明女人乱搞,丢尽了真正国名党人的脸面。当天夜里一份有损傅雷名誉的材料怀疑他乱搞的文件又摆在了汪未经的桌子上。
“不,不,”汪未经为父类辩护说,“他是个儿女满堂的人。这纯属诽谤”
詹国强虽然没有想说服汪未经改变看法,但是他看汪未经是那样极度好奇地翻阅着这些材料,一连几次反复阅特工人员写的报告,詹国强就知道,他已经彻底赢得了汪未经的信任。
后来汪未经曾下令举国庆祝特务首领詹国强五十寿辰。从这天起所有的地方长官各省党的首领就都认为詹国强是汪未经手下唯一掌握全部大权的人。所有党的地方组织开始把重要的情报分别送往两处:一处是送到党的总部,给常凯申,另一处是詹国强的办公厅。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特工小组写给詹国强的材料,可以不经过各级机构的上转,直接送到詹国强个人专用的档案室,这是些败坏党的领袖们声誉的情报材料。而在1939年詹国强把第一批败坏汪未经声誉的文件放进了自己的保险柜。
1938年,沪松战役后,他下决心给他的一个密友、全国首屈一指的医生和按摩师李博士看了这些文件。他锁上门,从保险柜里取出汪未经病历的副本。从病历中显而易见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汪未经曾患过极严重的梅毒。这一意外的情况使李博士惊愕得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李博士翻阅了全部七十页的材料,轻声说:“现在他的病情正处在进行性麻痹的初期他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或许你会同意为他治病?”詹国强问道。
“汪主席病情十分危险,是不能换医生的。只有希望他死的人才给他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