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说服左经纶了,不容易啊。
长舒了一口气,他端起茶杯,优雅地抿着。
静默了许久之后,宋礼才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打开门出去,招了一个下人吩咐道:“去叫兰儿过来。”
不一会儿功夫,宋兰儿便提着裙子跑过来。
“父亲。”
见宋礼神色不豫,宋兰儿还以为自己欺负左明德的事发了,心中极是担忧。
“父父父亲啊,明德兄长他他是……是自己要出去买药的……”
宋礼眉头一皱,并不理会这些,却是对宋兰儿低声吩咐了几句。
宋兰儿抬头看着她父亲,有些愕然,却也有些失落起来。
“知道啦。”
她只好进屋去拉了拉左明静,低声道:“明静姐,你跟我来。”
两个少女便绕到屏风后面说话。
“王笑说什么了?”宋兰儿压着声音道:“我爹爹让我与你说,王笑说了那样粗鄙的言语,我们以后都不许与他见面,一点瓜蔼也不能有。”
左明静方才回过神来。
她捋了捋头发,道:“你与宋先生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我知道了。”
宋兰儿听了这句话,鼓了鼓腮帮子,一脸不高兴。
“他还有好多游戏我没学来……”
左明静侧过头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少年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显得有些傻气。
可方才谈论天下大事,他分明还是雄姿英发、经才纬略的模样,恣横肆意、浑洒自如,谈笑间能将祖父说得勿勿忙忙进宫面圣。
那些心怀天下的慈悲、生杀予夺的狠辣,其实是让她有些动容的。
若之前没认识王笑,只在今日看他,她必定会钦佩这个人。
可,她其实是见过他另外一面的。
初相见时以为是矜贵公子,游戏时才知道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后来也看到他风流的样子、凶恶的样子。京郊遇到瘟疫,他也会显得惊慌无措像被吓傻的孩子,但最后却还是奋力驾着她那辆马车,将她救了出来……
这些加在一起,左明静方才能感受到他是一个人,一个不仅仅让人感到钦佩的‘人’。
也有让人心疼可怜的时候、也有让人讨厌埋怨的时候、也有让人无语气极的时候。
所以,钱朵朵喜欢他……
左明静心想,他确实值得朵朵喜欢。
但也只值得朵朵喜欢而已。
而自己,与他的这一份朋友之谊,也尽于今日了。
离嫁期不过半月了。往后,自己这待字闺中的少女年华,也尽了……
心里想着这些,左明静忽然对宋兰儿轻语道:“我最后与王公子说几句话吧。”
宋兰儿愣了愣之后点点头,出了屋子,将她父亲拉到一边。
书房门开着,宋氏fù_nǚ站得不远,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左明静快步走到王笑面前,低声道:“王公子,小女有几句话劝你。”
称呼、语气、说话时的姿态,都是一幅标准仕女模样。
“嗯?”王笑偏了偏头。
左明静道:“王公子今日所言小女都听到了。你心怀天下,这点小女心中敬佩,但还是想告诉你,你这是取祸之道。”
王笑一愣。
他不是吃惊于这句话,而是惊讶于:左明静能对自己如此说。
左明静又道:“历任太平司指挥使,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比如太宗年间,太平司指挥使庞英占天子荣宠十数年,最后却以十三条大罪被凌迟处死。王公子可知为何?还有,我祖父想匡扶天下,却一直都不敢沾惹厂司,王公子又知为何?”
不待王笑回答,她瞥了一眼门外,语速飞快道:“太平司所为,皆是天子所愿却不得宣诸于口之事。杀人抄家之后,权贵的反击、士林的愤怒、青史的骂名,如是种种,你也要为天子担下来……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不过是被罢相,死后配享神宗庙庭,谥号‘文’。可依你今日所言,要做之事却是‘执刀均田’,你得罪的是整个我楚国社稷里占着最大好处的显贵们,其中凶险……”
“事败,你将被那些人的反噬咬得血骨不存。哪怕事成,待最后,所有的海宴河清与你无关,等着你的只有天子清算、凌迟大罪。”
王笑默然了一会,会心笑了一笑:“谢了。”
——这些话,你这个官家千金本不该跟我说的。
左明静淡淡道:“王公子洞悉世情,这些道理应该都懂的,是小女多嘴了。只是相识一场,往后该不会再见。因怕你万一没想到这一层,小女便还是想将这些话告诉你。”
“没关系的,我有分寸。”王笑点点头,有些郑重道:“左姑娘提点之恩,我会记得。”
左明静不再多说,行了个万福,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笑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点愁思驱散。
左明静将迈过门槛时,却是回过头又道:“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吧,便……抵作你还我的提点之恩。”
王笑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院中未放的梅枝,屋外的雪地里泛着柔和的光,她身后的月亮印着她的剪影,温婉又大气的样子。
他不由愣了愣。
他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要你欠我什么提点之恩,朋友一场却不宜再见,那便恩谊两清吧。
这样的封建礼教。
这样的女孩子……
“好。”他终究点点头,开口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这又是一首《浣溪沙》,是《饮水词》中的名篇。上阙写景,平实清冷,调子其实是有些哀的。
左明静低下头,心道:他觉得我是个弱女子么?
下一刻,她听到了下阙词,整个人便呆立住。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