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人向他行礼。
在这里,遍地光义会成员,李染生是最尊贵的人。
可是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在舍弃什么。
走出军营的时候,李染生站在那里,一切不真实的像是世界颠倒,重压之下徒留他的喘息。
他舍弃了师父,舍弃了一部分自尊,舍弃了许许多多的战友,舍弃了自身的感情,现在,该舍弃自己的妹妹了。
他一边想把所有的束缚消灭,敬畏杨瑞霖,想成为像杨瑞霖一样冷静薄凉的人,一边觉得舍不得,天生的奴性让他想背靠大树乘凉,多年的亲情既令人怨恨又甜蜜的像是与乐苹之间的单相思。
旁人眼中,舵主的背影是如此挺拔,他脚下深深的黑影似乎正在延长,窥探着每一个偷懒的人。
安慰了左右的情绪,乐苹回到李染生为她安排的临时住所,发现石桌上有一封信正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抚平每一处的折痕。
茶香弥漫,层层茶色晕开,滚烫的,近乎崩溃地沸腾着泡沫。
指尖“嚓”的划开一道火星。
火元神随她生,将来亦会陪她死。
当她想什么,便会像眼睛感受悲伤流泪一样,火元神感受愤怒而灼伤事物。
信纸的一角慢慢卷曲,透着一条细细的亮橙色的弦,漆黑了单薄的纸张。
残存的灰烬斜斜地飘向一旁。
乐苹知道了一件她早该知道的事情:北德镇没了。
衣袖开始燃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倾盆大雨覆盖了乐苹。
杨瑞霖往她身上泼了一桶水。
干净利落,渗透心扉的冷意刹那间把乐苹拽回现实。
“杨瑞霖……”乐苹说话的时候,冷水落在了牙齿上,她顾不得这水干不干净,“那只小麻雀呢?”
杨瑞霖摇摇头,道:“不得而知。”
“你什么都不知道?”眼睛被水珠牵扯,几乎要睁不开。
杨瑞霖依然摇头,答道:“一无所知。”
“你在撒谎。”
乐苹的声音没有拔高,“撒谎”二字多了几分力道,使得杨瑞霖格外无奈。
杨瑞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现在的这个乐苹,越发没有耐心了。他太想见到那个小凤凰了。
他对小凤凰有无法言说的感情,当然也希望对方亦是如此。而面前的乐苹显然不能回应他的感情。
有时候,杨瑞霖会幻想,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很难得。幻想的内容大致是:乐苹变成凤凰后,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冷落的身边人是自己的最爱……
每每想起,杨瑞霖都有点愉悦。
他思索片刻要脱一层衣物给乐苹当抹布,但乐苹绕开他回房了。
屋子里有布巾可以擦身体。
房门“咔叽”一声锁上,杨瑞霖愣神。
白日梦破了一半。
乐苹褪了衣衫,她低头注视这一处那一处的、不知何时留下的疤痕,眉头凝滞。
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是勇敢的证明。仅是过往的人生,便已与大多数人的不同了。
乐苹保持着沉默,开始找新的衣服。
李染生放在石桌上的信件是他亲笔写的,大意是:
严淡人下令惩处刺客,殃及池鱼,反而害了北德镇。李染生当时正处于临国雪地,一无所知,同时因为严淡人的控制,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至近日,才察觉了蛛丝马迹而后发现北德镇的灾祸。
李染生把自己推的干干净净。他也确实是干干净净,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
衣服穿了一半,乐苹有些情绪失控,跌在床边,靠着床沿,脑子嗡嗡的卡死了一般。
“乐苹,”杨瑞霖在门外唤她,“你方才是怎么了?”
她不久前才安抚了左右,本以为自己是从容的那个。
“你知道北德镇的事情了,对吗?”
“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一出口,乐苹便觉得别扭,因为杨瑞霖没有跟她汇报的理由,尽管北德镇的事情有多么的严重。
杨瑞霖笑了笑,声音挺大,乐苹在屋里都可以听见:“苹,这不重要。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处,不是吗?”
听完杨瑞霖的话,乐苹感觉心凉了。
她能听出杨瑞霖声音里的冷漠,这冷漠搭配杨瑞霖是令人错愕。长久以来,杨瑞霖给乐苹的感觉就像是荷包里的干花,你需要了便挂在腰上,甚至可以放在枕边,不需要也没关系,能带在身边即可,而现在偏偏有人告诉她,那种浅黄色的、香味淡雅的小花骨朵是从带着尖刺的根茎上采摘下的。
悲伤北德镇的命运,担心霍青娘与林婶的处境,又有一丝丝自我怀疑参加进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过于依赖身边的人,也习惯性地把他们的娇惯当做正常。
没关系,毕竟乐苹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至少现在她明白,自己要知好歹了。
“确实没用。”良久,乐苹答道。
隔着门,杨瑞霖摇摇头:“等你冷静下来,跟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相识几年,也算友人,可以谈心的。”
“嗯,等一会儿。”
乐苹应下来,尽管她压根不知道该如何讲自己的事情。
“你的变化很大,苹。可能苹自身察觉不到,但我可以感觉出来你……”
杨瑞霖在讲,乐苹却有点恍惚。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会选择靠近哥哥李染生的地方,可能是想见哥哥了吧,也想着自己长大了,能帮则帮。
再怎么说,她名头上也曾是国师的女儿阿。
乐苹笑笑,摸摸脸,才发现脸上同样是凉凉的。
乐府。
白秀温喝了一口白茶,暖呼呼的热茶咽下去,微甜的滋味仿佛带着何栀的影子犹疑不去。
白茶是何栀喜欢的。
有时候白秀温会想,该怎么端正坐姿,怎么优雅地谈吐,才能像何栀一样,成为一名端庄大气的乐府夫人。
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她成了乐渠森的小妾后,读了许多书,渐渐地灵透了一点。
乐渠森之所以对何栀那么在意,是因为何栀死了。
白秀温是如此认为的。
很多诗人也会思念什么,都是因为得不到。尽管读了一些书,她的想法依然缠杂个人情绪。
白秀温“哼”了一声,嘀咕道:“不知足。”
北方的临国发生暴乱,少数人逃难,拖家带口前往曌国,同时发生了小范围冲突。
身处洛阳,白秀温并不觉得害怕或是恐慌。
真打起来,战火不会那么快波及到这里,等打到这里了,估计他们早就做好准备跑路了。
“赶明儿做身新……”白秀温一边放下茶杯一边对身旁说什么,忽然想起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喝茶。
她没良心的儿子乐彼才不会陪她喝茶。
等候在一旁的丫鬟以为白秀温要吩咐什么,凑近了,却见白秀温挥挥手道:“不吃了,点心做的是越来越难嚼了。”
说罢,白秀温用帕子擦擦嘴角,倒是多了几分俗气。
病来如山倒,曌国皇帝躺在龙床上,气色不错。
早些时候,太子连同其他皇子皆以为父皇是装病……时日渐久,皇帝陛下形容枯犒,眼睛却依旧拢合了天上日月。
严淡人时常前往宫中探望。
他既希望父皇死,又有些许难言。
如果靠刀枪、靠士兵,严淡人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给其他兄弟,所以他不介意用战争换取一切。但血脉至亲,到底是会琢磨的,严淡人自认没有冷血极点。
“母后的荣光,全部寄托在你兄弟二人身上了。”皇后——严淡人的生母,迫不及待且过于兴奋,她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命令宫女们退散,独自走在长廊里,一步一步,好像抵达了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可能是很恨一个人吧。
“母后,您的荣光只是您的。”严淡人转头看向角落,轻声答道。
mǔ_zǐ俩谁也不瞧谁,各执一言。
“儿臣告退。”
严淡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乐苹万万没想到会在军营遇到程三。
活生生的程三。
程三灰头土面的,跛着一只脚,两眼无神。他无意间扫到闲逛的乐苹,瞳孔微缩,暗淡光芒闪过,继而有些茫然,双唇啜嗫,不知该不该喊。
三步一打盹,他慢慢地靠上前去,直至乐苹也将视线投向他。
乐苹变得细致了,肌肤相比先前白净,衣服也讲究许多,虽然不穿裙子,零星几个小物件装饰在脑袋和腰带上,倒也有种大家闺秀的气派。
而程三,仿佛一个落难的乞丐。
乐苹一时间没有认出程三,她只当是馋女人的士兵,不予理睬,走了两步,却见那脏了吧唧的乞丐士兵依然跟着,才打算呵斥两句。
乐苹回眸撇瞥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刻止步。
“吃……吃苹果……”程三隐隐有些丧气,甚至不敢直视眼前的贵族小姐。
瞳孔微缩,乐苹向前迈了一步。
接下来的时间,乐苹靠着哥哥李染生行的方便,带程三去洗干净,换上舒适一些的衣物,另外吃了午饭。
期间,程三想说点什么,乐苹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把北德镇的一切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她表现的太过从容,甚至是冷漠,与程三记忆中那个含蓄的小仙女有着戏剧化的差异。
但程三还是喜欢她。
他极其纯粹地喜欢着她。
打扮一新后,程三才有勇气直面乐苹。
乐苹一只手托腮,示意程三坐下。
程三略显拘谨,小心地坐在椅子边缘。他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泥小子了。
“程三,除了你,北德镇还有谁活着?”
她背脊笔直,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
窗户沿上,不知何时挂上一枝野花,淡黄色的枯萎的花骨朵儿。
杨瑞霖在外面。
“青娘姨伤的很重……林婶留在北德镇了……北德镇有很多恶人……不知道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良久,乐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的手在颤抖,茶水溅落几滴。
“喝点水吧。”
窗外的杨瑞霖贴着墙,默默合上眼。
不晓得这镇静安神的花香还有没有用。
窗户猛地关上,惊的杨瑞霖跳了一下。
隐约可以听见程三问道:“咋……了?”
“有些吵闹,关上窗户清静。”乐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