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萧由都在注意赵和。
少年人很沉默,目光虽然好奇,却没有那种左盼右顾,只要萧由一看他,他必然会回视,然后才移开目光。
“是儿多疑。”这是赵和给萧由的最深印象。
“昨夜险些失火啊。”萧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赵和没有回应。
两人又继续前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咸阳令署。
咸阳令要管的事情非常多,因此令署中往来的人员不少,赵和发现,几乎所有的人见了萧由都会微微行礼。他若不是人缘出奇的好,那就是在令署中威望极高,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据说地方上的衙署往往年久失修,但咸阳令署不同,这是天子脚下,天下第一衙署,如果太过破旧,有失大秦帝国的体面——有这么好的理由,历任咸阳令对于修衙署自然不会懈怠,至于在维护帝国体面的同时,也让自己更为舒适,那则是附带之功效了。”萧由缓缓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萧由会和他说这个。
“平衷称我为萧大夫,因为我的爵位是第七级的公大夫,大秦的爵位,你知道吗?”萧由又说道。
赵和心里惊疑不定,萧由和他说这些个做什么?
“在我大秦,只要能立功,便可授爵,昨夜一伙搞采生折割的无赖恶徒被擒,检举者的功劳可折一甲,若是庶民,立刻可升为公士,若是奴仆,则可脱籍成平民。”萧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和:“你以为呢?”
赵和抬眼看着萧由,眼角余光却在关注周围,寻找可以逃走的道路。
但萧由是进了衙署之后才对他说话的,赵和虽然看到了几处通道与门廊,但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跑掉。
因此他垂下眉,低声道:“我不懂得萧大夫说的事情。”
“哈哈……随我进来吧。”萧由哈哈一笑,推开一扇门。
这是令署侧厢的一扇小门,门后的房间里堆满了简牍与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好在光线还算充足。
赵和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简牍书籍。
“大秦立国以来所有的律令,大多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小心,你左边的那排竹简,可以上溯到庄公之时,距离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萧由一边坐下,一边随口解说。
赵和侧头去望了下左边书架上的竹简,忙避开这将近千年的老古董。
“你右边的那张卷轴,时间倒没有那么久,不过是二百年左右吧,那是蔡侯纸问世之后,二世圣皇帝大喜,令人绘制的咸阳形胜图。”萧由又道。
赵和只能再缩了一下身子,略带敬畏地看了一眼已经灰扑扑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咸阳形胜图。
他再看向萧由时,萧由已经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放着一份看似公文的纸了。
“我这里能有这么多典册图籍,可不是我一个人……历代咸令吏员,都在精心收集,毕竟自二世圣皇帝以来,咸阳令的平均任期是一年九个月又十一天,而吏员只要自己不出什么大事,都是终身任职。所以,吏员才是衙署的主人,而令长则只是过客。”萧由端着那份纸在看,口中却说着不相干的事情。
然后,他猛然抬眼,看着赵和:“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他原本是个看上去相当随和的人,但此时张目凝神,却带有一种凛然的威势。
但这对赵和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赵和依旧低垂眼眉:“我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大夫说。”
“是儿不仅多疑,而且胆大。”萧由目光微微闪了闪,心中暗想。
“大夫!”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由往后靠了靠,赵和也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吏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此人的衣裳与萧由一模一样,两人的职务应该相当。不过他对萧由的态度甚为恭敬,并不象是普通同事之间的态度。
“何事?”萧由起身微微一躬。
“一个凶犯家里人找来了,想要能帮他减罪,只是大府已经将案子判了,喏,就是你手前的那份公文,送上去后依律必死,所以求到我们这边来,如今就在外边等着。”
“唔……他们在外边么?”萧由起身,皱着眉想了想:“我去与他们谈谈。”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转身又看了赵和一眼:“你识字么?”
赵和愣了一下:“识字。”
“替我看看这份公文吧。”萧由指了一下案几。
说完之后,萧由便出了门,留下赵和一人在屋子里。赵和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想到萧由最后指的一下,便来到案几前拿起那份公文。
那是一份由咸阳令发给廷尉府的公文。
二世圣祖皇帝改革制度,为表示仁慈爱民之意,凡可能判处死刑之狱案,皆须报禀廷尉府。这份公文,便是说咸阳城中有一名为骆二的庶民“用斧伤人,害其性命”,故报禀廷尉,询问是否处其死刑。
附在公文之后的,是咸阳令的堂审记录。
赵和匆匆看了一遍,还没有看完,萧由就在那吏员的陪同下又回了来。
“萧大夫,这骆二还有救否?”那吏员也不避赵和,直接问道。
“有救。”萧由拿回公文,磨墨舔笔,然后在公文上一笔划下去。
赵和正在其前,看到他在那“用”字下加了一弯钩,变成了“甩”字。
“这……”吏员愣了一下。
“用斧伤人是故意杀人,依律当抵命,甩斧伤人是过失杀人,依律不致于死。”萧由将墨迹吹干,微微一笑:“只要不死,新帝登基,必有大赦。”
那吏员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连连向萧由拱手,捧着公文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