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山西大同。
天气太热了。下午没事,梁禾和刘坤几个人约好去十里河游泳降温,刚到河边就听到“噗通”一声,接着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掉水了!”
梁禾寻声望去,不远处的水中一个人影在正上下挣扎。他未做多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奋力游向那人。很快,他将人顺利带回岸上。
这是一个女孩儿,大概十几二十岁,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被救上岸后已经没了知觉。
周边嘈嘈杂杂传来议论声:“这不是隔壁村那个疯子陈霜吗……”
“那个疯婆子掉水了……”
“她怎么到岸边来了,谁推她下去的吗……”
更另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梁禾按压了几下陈霜无果后,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掰开她的嘴,对她做起了嘴对嘴的人工呼吸!
哦,周边的人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人工呼吸,在他们眼里,只看到省城来的大学生竟然当众亲起了隔壁疯子陈霜!天哪……这位大学生是也疯了吗!?
不多时,陈霜忽然喷出一口水,蜷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梁禾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一旁。
陈霜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她恍惚地看着周围:一圈陌生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然后,她听见有人问:“你没事了吧?”
她缓缓转过头来,梁禾的脸就在眼前。他满头大汗,眼神关切,短而硬的头发像钢针一般顽强地立着,不时有水从上面滑落下来。
就这么愣愣地看了几秒,陈霜忽然“哇——”一声,一把搂住梁禾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疯了疯了……真是疯子。”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大学生,你赶紧离开她!”有好心人提醒梁禾,“小心被疯病传染!”
陈霜一听非但不松手,反而把梁禾抱得更紧了。
陈霜是隔壁陈家村的一个疯子。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清晨,村里守了二十多年寡的陈寡妇在桥头捡到一个嗷嗷哭啼的女婴,包裹里只留下一张生辰字迹和一块钱。因为是在结霜的乱树枝里捡到的,陈寡妇给她取名叫“陈霜”。这女孩儿生的可爱,大眼睛高鼻梁,活脱脱小美人一个,但是就是脑子不好使。教她缝针不会缝,教她种地不会种,教她去喂个猪能把自己搞到粪坑里,到了八岁才勉强能上小学。念到十四岁小学毕业,初中学校不愿意收。为啥?因为这个小姑娘不但脑子不好使,还一天到晚妖言惑众传播封建迷信。说自己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前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是谁,都干些什么,还和谁谁谈恋爱。说得正儿八经、有模有样。
这可了得。这样的孩子,哪个学校敢收。
陈寡妇在家里哭。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请了道士来做法,道士说陈霜是中了山里千年狐妖的毒,骗了陈寡妇十块钱,在村里跳了一天。道士走后陈霜并无好转,陈寡妇倒是一下病倒了,一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陈霜成了一个没人管的孤儿。
陈寡妇一走,陈霜的状态也每况愈下。她头不梳脸不洗,穿着一身黑不溜器脏兮兮的衣服,每天躲在家里,到了饭点就走街串巷地要些吃的。大家都避而远之,除了那些村里本来就对这对孤儿寡母不怀好意的糟老头——他们从蠢蠢欲动变得肆无忌惮——谁都不是瞎子,陈霜脑子不好使,但是年轻的身体很诱人。有一天晚上,陈霜家里忽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本住村西头的刘老头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左眼睛,鬼哭狼嚎一般从陈爽家里跑出来。
除此之外,再没人敢打陈霜的主意。久而久之,人们也不再叫她名字,都只叫她“小疯子”。
梁禾见女孩儿醒来便大力抱着他,也有些尴尬。他好不容易把女孩儿拉扯开,见她木呆呆地看着自己,泪珠一颗一颗地直往下掉,心里莫名一缩。他已经听到周围人的议论,起身后又回头看她,果然神情有些呆滞,不似常人。他跟周围人科普,刚刚的动作是人工呼吸,是为了救人,不是别的意思。周围村民发出不怀好意又不敢明说的低笑。
有人起哄:“亲了就亲了吧,反正是个疯子!”
梁禾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话。他把她拉起来,问道:“你叫陈霜?”
女孩儿只呆呆地看着他。
“没事吧?能自己回去吗?”
女孩儿一把抓住他湿哒哒的衣服下摆,不肯松手。
林重仁见梁禾一人去游泳,两人游泳归,免不了有些惊讶。听到梁禾跟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神情有些迟疑。
“小梁老师,我俩都是大男人,是不是叫个女生来比较好……”林重仁瞧着陈霜,“我去把何英叫来?”
梁禾点点头,“麻烦林老师了。”
林重仁走后,梁禾找出来两身衣服,一身给陈霜,一身给自己。他拿起自己的那一身,准备去隔壁黄主任办公室换,可刚迈开一脚,衣服又被陈霜拉住。
梁禾安慰她:“我去隔壁换衣服。你在我屋里换。”
可陈霜好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只是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
“我只是去换衣服。”梁禾又重复了一遍,“马上就回来,你的衣服也要换了。”
陈霜不动。
“你不想我走?”
这次陈霜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可……可我总不能在这里换吧。”
陈霜却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梁禾哭笑不得,这点头是什么意思,他俩都在这屋换衣服?
这时,陈霜忽然转过身,一声不吭就开始脱衣服。梁禾吓一跳,赶紧背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刚到门口,听到一句怯生生的声音:“我换好了。”
梁禾迟疑了一下,转头过去,只见陈霜已经飞快穿上了他的衣服。她本来就瘦小,在他宽大的衣衫衬托下更显得四肢纤弱,可怜兮兮。见他转过来,陈霜又一声不吭地转过去,面向墙壁。
梁禾明白了,原来她真的是不愿意梁禾离开他半步,连换衣服都要在一个屋里。他也只好依照她的心思,飞快地将自己的衣服换好。见她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墙根面壁思过,梁禾又将洗脸盆边一个新帕子用水搓了搓,递过去,“洗把脸,再擦擦头发。”
陈霜听到声音转过来,抬眼瞧了下梁禾,接过帕子,犹豫半晌,才慢慢开始擦脸。说实话,这姑娘身上确实有一股多日未洗澡洗头的难闻之味。刚刚只顾着救人未发觉,现在安顿下来,俩人又站得近,梁禾也闻到了,所以他才让她先擦擦脸。陈霜倒是很听话,仔仔细细地将脸擦了一遍,工序完毕时,本来新崭崭的白帕子都黑了。她乖巧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堪堪望向梁禾,看得他心里莫名一颤。
这分明是一位俊俏的小姑娘——如果忽略她乱蓬蓬如打湿的鸡窝般的头发,和浑身散发出来的难以言说的味道的话。
“梁老师,”林重仁带着何英正好回来,“怎么样,这姑娘情况怎么样?”
何英一瞧见陈霜,愣了愣,“是她?”
梁禾说:“刚把衣服换下来,何老师,你看方便不方便带她去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