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夹起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钟爱华问。
我嘴里“咯吱”一声,把舌头给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脉的别称,古董界知道这词的人都不多,一个刚毕业的郑州记者怎么能一口叫出这名字?
这什么情况?我心中升起一团疑惑。
“那是个老词儿了,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反套了一句,仔细盯着他的脸。钟爱华大为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筷子:“为了做这个古董市场现状的选题,我着实去查了不少资料呢——前一阵有个玉佛头事件你听过吧?”
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玉佛头那次事件在业内很是轰动,但在刘局的刻意管控下,并未在媒体上大肆报道。不过当时记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话,还是有不少资料能找到。他若对古玩有兴趣,查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据说在玉佛头的背后,就是明眼梅花。人家一共有五脉传承,现在改名叫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首都管着古董鉴定。你想想,五大家族专注打假几百年,往那一坐,就是泰山北斗,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多牛逼呀!”钟爱华说到这个,眼睛直发亮,跟阎小军看见变形金刚似的。
“你好像很崇拜他们?”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爱华一拍胸脯:“那当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来大学就想报考考古系的,家里不让,这才选了新闻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脉了。说起来,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们郑州也是颇有渊源啊……”说到这里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许一城的孙子,敲佛头的许愿!”钟爱华的嘴唇开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绰号,当下点了点头:“嗯,你怎么认出来的?”
钟爱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来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过新闻发布会的照片,怎么刚才就没认出来呢!你就是许愿啊!那个许愿啊!”
我算是体会到那些港台明星在内地是什么待遇了,他两眼发亮跟个追星族似的,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有点不胜其扰,但也有了一点点得意——哥们儿我也算是有拥趸的人了。
周围的食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钟爱华劝回到座位。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又站起来:“英雄,我敬你一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给许老师您做一期专访吗?”
“不必了。”我赶紧拒绝。我是偷偷离开京城的,这要是上了郑州的报纸,行踪岂不全曝光了?
“您来郑州,一定是和古董鉴定有关系吧?是不是又有惊天大案等着破?”钟爱华一脸期待地问,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头,自嘲说,“对啦,这都是机密,怎么能跟我一个小记者讲呢。”
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直爽。
我看着钟爱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看得出,这家伙对古董行业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郑州文物市场的专题报道,手里一定有不少关于造假的资料。从他那里,说不定可以挖到一点关于老朝奉的资料。我再怎么熟悉鉴宝,在郑州毕竟是外地人,得有当地的帮衬才好施展。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我让他冷静一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我来郑州,确实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你听听,帮我参详一下。”钟爱华激动得满脸涨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个记事本和圆珠笔,唯恐漏听一句。于是我把阎山川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说追查到一条制假贩假的线索。我问他:“你觉得这信,是如何送进阎山川家的?”
钟爱华这会儿已经稍微恢复了点冷静,听我说完,他把圆珠笔搁在嘴里咬了几下,又问了我几句在阎山川家的遭遇,一时陷入沉思。忽然“咔吧”一下,他竟把圆珠笔头给咬碎了。钟爱华吐出塑料碎渣,咧开嘴乐了:“许老师,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贼告诉您的地址,应该没错;阎山川对此毫不知情,也没错。”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皱起眉头。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信,可不会自己跑到阎山川家里啊。”钟爱华笑着做了个送信的动作。
钟爱华这么一提示,我脑海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对啊,能接触到这些订货信的,除了阎山川以外,还有每天上门送信的邮递员啊!如果邮递员是老朝奉的人,那么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时候,把所有写给阎家的信截留下来。这样一来,订货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工坊。就算这个地址被警方关注,调查者首先也会把方向对准毫不知情的阎山川,给老朝奉留出足够的预警时间。
老朝奉这个安排,可谓是大隐隐于市,巧妙至极。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那个邮递员就要去阎山川家送报纸了。我想到这里,起身欲走。钟爱华忙道:“您这是要去堵人揭发造假黑幕了?”我点点头,事不宜迟,要趁他们觉察之前,把这根线死死咬住。
钟爱华怯生生地问他能跟着去吗,一脸期待。我犹豫了一下,但又不想打击这小家伙的积极性,就说你可以跟去,但不许跟任何人说。钟爱华雀跃不已,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台相机举起来又放下:“我答应您。不过万一这案子破了,您可得让我做个独家报道。”
“一言为定。”
我们俩离开小饭馆,直奔阎山川家而去。阎山川家照旧大门紧锁,不知昨晚他们吵得如何。我们蹲守在巷子口附近,过不多时,一个留着半长发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进来,他拿出两份报纸,熟练地投进邮筒,然后车把一打,骑了出去。他自行车后座搭着两个邮政大挎包,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各种邮件。
钟爱华用眼神问我怎么办,我说跟着他。我们没时间叫车,只能靠双脚去跟踪。好在那个邮递员一家一家投递,速度也不快,我们勉强能咬住他。就这样,我们跟了他在城区里转了足有一下午,邮递员一直在各处街道投递,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跟踪邮递员可不是个轻松活,我毕竟不是方震那样的侦察兵,跟到后来,累得有些腰酸背疼。钟爱华倒是生龙活虎,还不时举起相机拍上几张。一想到他不时投过来的崇拜眼神,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累了,只得咬着牙坚持。
邮递员给一家单位的收发室投递完一摞邮件,然后沿着马路骑下去。钟爱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诧异道:“好奇怪啊。”我问他怎么了。钟爱华说邮递员都是分片儿的,一般负责一个城区内的特定几条街,可他刚才明明是在金水区,但现在过了马路,从区划上说已经进入管城区来了,这不合投递规矩。
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么说,他跨区是为了把寄到阎山川家的订货信送出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们两个人精神一振,跟近上去。我们看到邮递员过了马路,把自行车停在一座五层大楼前,捧着一大堆邮件进去,过了五分钟才出来。出来以后,邮递员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车头一拐,穿过马路回到金水区。
他这个举动,无疑证实了我们的猜测。钟爱华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你去跟邮递员,你把相机给我,我进楼里去看看,咱们俩晚上在刘记烩面那儿碰头。钟爱华跟小兵张嘎似的,特严肃地冲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跑开。
这大楼一进门是个开阔的大厅,左右立柱旁各摆着两个落地缠枝大花瓶。正中一尊大座钟,钟上头墙上挂着一幅洛阳牡丹图。这估计是某个事业单位的产业,租给小公司当办公室。我从大楼铭牌上看到,多是会计师事务所、旅游公司、法律咨询、某某驻郑州办事处、图书编辑室之类。人来人往,还挺热闹的。
我径直走到前台,装出特别焦急的样子,说有一封特别重要的信件递错了,必须要找回来。前台是个小姑娘,挺同情我,指了指身后一个大纸箱子,说这是刚送来的,还没分捡到大楼邮箱里。我翻了一圈,里头没有写着阎山川家地址的邮件,就问前台之前有谁拿过没有。前台小姑娘先说没有,后来又说有一家公司是邮递员直接送上去的,不走前台,在四楼,叫新郑图良工艺品有限公司。
我谢过小姑娘,抬腿朝四楼爬去,左拐第一间就是。说来奇怪,相邻的几家公司都挂着黄铜色的牌匾,悬着海报,门前打扫得很干净。这家公司倒好,门前堆着几个破纸箱子和废纸堆,门框还留着胶带痕迹,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印着“新郑图良”四个字,怎么看都不像一家正经公司。
我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肯定有蹊跷。
国家有明文规定,制贩高仿古代工艺品是合法的,制贩赝品是违法的。可是高仿和赝品之间的定义特别微妙,它们的区别,往往只在于买卖的时候是否明确告知性质。说白了,同样一件唐三彩,你说这是高仿的您拿好,这就合法;您说这是乾陵挖出来的,就不合法——当然,两者的价格也是个重要参考——所以很多造假者钻这个法律空子,给自己披上一层仿古工艺品的合法皮,公然生产大量高仿品。至于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以什么身份流通,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没着急敲门,而是转回楼下。我跟前台小姑娘攀谈了几句,趁机从纸箱子里偷偷拿走一封寄给本楼一家杂志社的信,又借了张信纸和一个空信封。我在信纸上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放进信封,然后填入阎山川家的地址,撕了张邮票封好,再走上楼去。
我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把两封信递过去,满脸堆笑:“你好,我是三楼律师所的,刚才我上楼的时候看见邮递员掉了两封信,估计是你的,给送过来。”
女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点,她接过两封信,飞快地扫了一眼信皮,然后拈出那封杂志社的信还给我:“这封不是。”
我把信接回去,有意无意往办公室里张望了一眼:“哎?你们是做工艺品的啊?我这认识几个朋友,需求挺大的,有兴趣合作一回吗?”
“对不起,我们这儿不对外。”女人生硬地回答,然后“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我捏着信封,望着紧闭的大门,“嘿嘿”冷笑了一声,举起相机拍了几张。这家叫新郑图良的公司,果然是老朝奉的制假产业链中的一环。
我仿佛已经看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锁定了老朝奉在阴影中的一只脚。距离我把他彻底拖出在阳光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把杂志社那封信送回前台,离开大楼。等我走到刘记羊肉烩面时,钟爱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我把相机给他,让他送到附近相熟的洗印店去冲洗,有一个小时就能拿到照片。
我们俩进了小店,点了两碗羊汤、两碟小菜,边吃边说。钟爱华告诉我,那个邮递员回邮局以后,跟谁也没接触,直接回了家,钟爱华还记下了他家的地址,然后我把新郑图良的事跟他讲了一遍。
“您没设法溜进去看看?”钟爱华问。
我摇摇头:“我估计这里只是一个联络处,里面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贸然闯入,恐怕会惊动他们,得不偿失。”
“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回北京上报给学会,等他们研究下一步的策略。”我回答道。
“当啷”一声,钟爱华手里的钢勺掉在桌子上,一脸吃惊:“您这就回去了?”
“嗯。”我回答。我出发之前就跟自己做了约定,查出线索适时收手,绝不恋战。老朝奉的障眼法已去,新郑图良浮出水面,再往下查,恐怕就得借助学会的力量了。而学会没有执法权,只有建议权,想动外地的造假窝点,必须通过刘局、方震他们跟当地警方协调,挺复杂的,非一日之功。
钟爱华眉头大皱,满脸的失望:“我还以为您会趁热打铁一查到底。”我有点不忍心,宽慰他道:“时机成熟我会再来的,最多一个月。你放心好了,你的独家报道跑不了。”钟爱华身子往后重重一靠,脸上居然浮出被侮辱的怒意,一拍桌子:“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做报道是为了揭露真相,可不是为了抢什么独家!”
“好,好,是我说错了。”我试图安抚这只炸毛的小家伙。
钟爱华气呼呼地挥动着右臂:“您知不知道,咱们只要再往前查一步,说不定就能揭出一个造假窝点。这个节骨眼您要回北京,得耽误一个月。这一个月不知他们又会造出多少假货,坑害多少人。你们五脉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阻止这些悲剧发生吗?”
“我可没说不管。但我们的敌人太过狡猾,这事还得谨慎一点才行……”我劝说道,说到一半陡然停住了,我忽然发现,这明明就是刘一鸣前不久劝我的台词,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钟爱华没注意到我微微扭曲的表情,他端起相机,用指头烦躁地旋转着光圈:“您知道吗?我本来想的是,您是福尔摩斯,我是华生,在旁边用这相机把您鉴宝除黑的行动都记下来——现在看来,是没机会拍到您追求真相的英姿了。”
“呃,也不能这么说。”我迟疑了一下。
钟爱华眼里流露出浓重的失落,就像是一个父亲忘了给他买玩具的小孩子。他站起身来,一字一顿:“许老师您要走,我也拦不住,祝您一路顺风。不过这条线我会一个人继续查下去的,绝不放弃。至于后面如何,您记得看报纸吧。”我低声喝道:“别胡闹了!这些造假团伙背后都有黑势力。你一个人去蛮干,实在太危险了!”
钟爱华把相机挎到脖子上,一仰下巴:“记者的天职就和相机一样,追求真实,挖掘真相。鉴宝我不懂,但我相信换了当年的明眼梅花,应该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僵在椅子上,为之语塞。许家老祖宗创建五脉,正是为了“去伪存真”四个字,现在却要靠一个外人来教训。这小家伙一腔热血,让我看到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追求真实的影子。现在五脉那群钩心斗角的人所缺失的,正是这么一种对真实头撞南墙誓不回的追求。看他失望成这样,我觉得心中一痛。这种感觉,就像是对明眼梅花真正精神的背叛。
我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好吧,你赢了。我会多留几天,咱们把这事再往下挖一挖。”
“真的?”
“真的,你快坐回来吧,服了你了。”
钟爱华一下子就把愤怒扔到九重天外,换了副笑嘻嘻的表情:“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的,对吧?”我无奈地竖起三根指头:“但咱们得约法三章。一,你得听我的;二,一旦苗头不对,就立刻收手,不许逞强;三,这件事绝对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你爹妈都不行。”
“放心吧,我们做记者的最有职业道德。”钟爱华拍了拍胸脯。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新郑图良工艺品”就像是一根瓜秧子,只要轻轻一拎,就能拎出一大串瓜。放着这么大的诱惑离开,我也舍不得啊。现在钟爱华给了我一个理由,我想那就多查一下吧。
钟爱华喜气洋洋地坐下,一脸新兵蛋子式的兴奋:“那咱们接下来怎么查?盯着进出新郑图良的所有人?”
我略作思考,随即摇摇头。这个办法工作量太大,光靠我们两个根本做不完。更何况,老朝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在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肯定都设置了保险。比如第一个环节的保险,就是阎山川。只要警方被订货地址误导到他们家,老朝奉就会第一时间抽身而退。等到对方觉察到邮递员送信的猫腻,这条线已经彻底断了。
这家新郑图良工艺品公司,应该就是第二道环节的保险所在。不把保险拆掉就贸然动手,一定会惊动敌人。
从我的观察来看,这家公司只是个皮包公司,并不真正经营业务,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收信汇总,与造假的工坊保持单向联系。老朝奉会派人打电话过来,或者找人来取订单。公司办事员既不知电话是哪里打来的,也不知道取单子的是谁。就算警察捣毁了这个公司,也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老朝奉会不会这么安排,但若是我来布置,就会这么做。
“那可怎么查啊?”钟爱华哪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一听就蒙了。
我悠然喝了一口辛辣的羊汤:“你去把照片取回来吧,那里面有答案。我本打算带回去给学会当证据用的,现在看来,只好我们自己用了。”
钟爱华拍拍屁股,离开刘记,过不多时便回转过来,手里拿着一迭照片。这些照片洗得很清楚,我一张一张看过来,然后挑出一张,把它摊在桌面上指给钟爱华看。这是一张新郑图良公司正门的特写,钟爱华抓耳挠腮,半天看不出端倪。我拿指头点了点,点在门口那几个棕色的瓦楞纸盒子上。
“这堆破烂怎么了?”他一脸疑惑。
“你仔细想想。造假的幕后黑手(我故意在他面前隐去老朝奉的名字)不光要接订单,也要发货,而且发货量很大。这么大的物资流出,如果在一些小地方邮局寄出,一查就能查到发货人。他们必须得回郑州这四衢通达之地,才好走货。所以新郑图良不光负责收订单,肯定也承担发货的任务。”
“您不是说这个公司跟幕后黑手是单向联系吗?那这岂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如果我是幕后黑手,我会让新郑图良的办事员做两件事:给指定地点发订单,到指定地点取货寄送。至于发给谁,谁给运来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么一来,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制假者。”
钟爱华瞪大了眼睛:“那这些箱子……”
“箱子里有白色泡沫的颗粒,说明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显然是古董。而且你看这几个箱子都是同样规格,上面的字也是一样,都写着‘震远运输’,不可能是随手拿的,应该是批量发货时用的包装——我估计,这个震远运输,恐怕就是负责运输赝品的公司。”
“可是,如果统一用一种箱子,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查到线索?幕后黑手会这么不仔细?”
我摇摇头:“这个震远运输,八成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只负责从造假作坊到郑州这一段运输。然后新郑图良的人会把货接下来,换成邮政包装再寄出去——这一套手续看似繁琐,却是遮掩痕迹的最好手段。”
“那个办事员,大概没想到我们能从一堆垃圾里分析出这么多吧?”钟爱华兴奋地一拍巴掌。
我得意地摆了摆手指:“他们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办事员的懒惰。这家公司并不真的做业务,所以办事员对门面卫生没那么上心。她发完货,用了几个震远运输的空箱子,随手扔在门口懒得打扫,这才让咱们看出了端倪。”
钟爱华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个福尔摩斯啊!”
“你这个华生也不差嘛,每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儿上。”我微笑着回答道。这些推理,其实都是古董鉴定里的小应用。眼睛毒的人,连瓷釉上的小气泡都能看出讲究,别说几个破纸盒子了。
“震远运输的事就交给我吧!”钟爱华舔舔嘴唇,自告奋勇。
这方面的调查,他一个本地记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让他放手去做。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华生比小说里的华生能干多了,没一个小时就拿到了结果。钟爱华说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到了震远运输的底细。
原来这家运输公司是挂在一个国企下面,私人承包,专门跑郑州、开封和洛阳三地的短途运输。承包人姓孙,不过这八成只是个挂名的幌子。钟爱华还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郑州西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
“现在有点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还能查得更细。”钟爱华不好意思地说。
“已经够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一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现在当着钟爱华面前,我有意无意总会说一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一位导师。这个年轻人对我很崇拜,我有责任去教导他。
我们离开刘记,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听我们要去那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握着方向盘嘟囔了一句:“你们可得小心点。那个运输公司路数不正,简直就是一帮子熬糟。”我虽然不懂郑州话,但也知道这不是好词,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司机却不肯说了。我想回头问问钟爱华,却看到他在后座正忙着调校镜头光圈、装胶卷,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我们出了城,公路上就没有路灯了。两侧的房屋低矮黑暗,时不时还有几片农地与工地闪过。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一指前头说到了。我眯着眼睛往前一看,在右侧路面出现一片红砖围墙。这墙足有两米多高,墙头上拉着铁丝和玻璃碴子,还挂着一溜儿小黄灯,气势好似古代坞堡一样。
出租车说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机只收了一半钱,慌慌张张调头离去。我和钟爱华在黑暗中下了车,摸着这红砖高墙走了一圈,花了有二十来分钟。可见这片围墙围的面积不小,估计连油库、维修车间、办公室、停车场全包进去了。它唯一的入口在正门,两扇裹着铁皮的大门紧闭着,旁边还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郑州市震远运输公司”。
我仰起头来,看着高不可攀的围墙,有点为难。凭我们俩的身手,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是绝无可能,看来只能从正门硬闯。我正琢磨着,忽然发现钟爱华没了。我左右张望,没看着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压低的呼喊声,我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钟爱华正挣扎着从靠近围墙的一堆灌木丛里爬起来,模样狼狈。
“怎么回事?”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
“我想来解个手,没想到一脚踏空了。”钟爱华疼得龇牙咧嘴。他揉揉屁股,把挂到身上的苍耳、木刺都拍掉。我往下一看,发现在灌木丛底下有一条很深的水沟,从围墙根部延伸出来,一直通往远处。钟爱华大概是踩进沟里,被绊倒在地。这条沟的边缘参差不齐,沟道也是曲里拐弯,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长年累月被水冲刷出来的。我沿着水沟的来路把灌木丛拨开,看到围墙根部居然有一个大洞。
这洞跟盗洞差不多宽窄,附近墙皮斑驳不堪,甚至能看见裸露出来的墙基。我耸耸鼻子,洞口散发着一股腥臊的异味,估计是围墙里的人把这里当下水道用了。我俯下身子,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发现可以钻进去,便回头让钟爱华噤声,做了个钻洞的手势。钟爱华犹豫了一下,把相机小心地揣到怀里,带着一脸为革命不怕牺牲的神色跟了过来。
所谓的钻狗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我和钟爱华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憋住呼吸,一口气从这个下水洞穿过围墙,顺利进入震远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颇为空旷,远处是个二层楼的办公室,一楼车间,二楼办公,旁边还有个仓库。在我们钻过来的围墙附近停车场,一字摆开七辆绿色的东风大卡车。我扫了一眼,这七辆车有六辆是空的,只有一辆的后车厢盖着军绿色的苫布,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我心里暗自盘算,这辆装货的车既然满载,应该是刚从制假作坊送到郑州的,里面装的一定都是全国订制的各类赝品。而其他六辆车都是空车,应该是卸好了货,准备返回作坊的。
钟爱华举着相机,好奇地在这六辆车之间来回溜达。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差点没把我晃晕了。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钟爱华这小子,为了拍照居然把相机闪光灯给开了!此时已经入夜,他这么干,就跟在院子里扔一枚闪光弹似的,别人想不注意都难!
果然如我所料,对面办公室立刻亮起灯来。过不多时,有人声和脚步声传过来,由远及近。我顾不上责骂钟爱华,飞快地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那辆满载的货车,别无隐遁之处。
“快上去!”
钟爱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惶恐不安。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像是犯错误的学生一般,乖乖地踩着轮胎攀上那辆车,扯开苫布。我也赶紧爬了上去,正看到抓着苫布的钟爱华面露惊疑,似乎要跟我说什么。我哪有时间听他说,把他头往下一按,低声喝道快盖上!顺手把大哥大关机,免得关键时刻突然来电话。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苫布盖在身上,仆倒在地。一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出不对劲来。按照我的猜测,这辆车里应该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坛、罐、炉、盘之类的“仿古工艺品”,可我现在却觉得像是趴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我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一把沙土。
这就是为什么钟爱华刚才一脸诧异,这辆货车居然不是运的赝品,而是运的灰土——敢情是辆泥土车!这些泥土明显是直接铲过来的,没有细筛过,里头还掺杂着青草根、石子甚至一些碎砖烂瓦。我把泥土放到鼻前闻了闻,这些湿黏泥土散发着一股轻微腐臭的味道,让人微微有些不适。
但事到关头,也不能挑拣了。我和钟爱华扑在沙土里,深深埋下去,像两只冬眠的青蛙。没过一会儿,车子旁边传来脚步声,有那么三四个人走过来。
“东子,这没人啊,刚才你到底看见啥了?”一个声音道。
“哎,我是看到一道闪光,白白的跟鬼火似的,好像还有人喊了一嗓子。”
“操,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们,老子是吓大的,懂吗?吓大的。”
“我是真看见了啊!就在这位置。我要骗你我就跟你姓。”
“小心起见,大家再找找吧!”
脚步声朝着不同方向而去,我和钟爱华缩在苫布里,大气也不敢喘。过不大工夫,脚步声又重新凑到了一起。
“都找了,没人啊。”
“我这儿也没看见。”
“我说诸位……不是咱们运的这批货出了问题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外面顿时一阵奇特的沉默。隔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干笑道:“老三你别瞎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真的,东子看到的那玩意,保不齐是鬼火。我奶奶以前跟我说过,说只有死不瞑目的厉鬼,才会化成鬼火,到处找人麻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都是封建迷信吧?咱们这里又不是乱葬岗,哪来的鬼火?”
“你忘了这车里装的是什么了?”
车子下面又是沉默了一阵,一个浑厚的声音咳了几声,发了命令:“这样吧,我看这车也别在这儿搁着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六子,你给村里送过去。我一会儿打个电话,让他们那头接一下。”
那个叫六子的很不情愿:“走夜路开不快,到那儿都得半夜了。”不过他只是嘟囔了几句,到底不敢反抗。没过一会儿,驾驶室的门“咣当”响了一声,随即发动机嗡嗡地发动起来,整个车厢里的土都开始沙沙地抖动。
苫布下的我和钟爱华面面相觑。事情出现意外转折,看来这个六子已经上了车,打算开着上路了,至于去哪儿,我们完全没有头绪。
我们的身子此时都半埋在泥土里,只勉强露出两个脑袋来。钟爱华压低了嗓子说:“许老师,咱们一会儿怎么办?是跳车啊还是……”我没回答,而是沉着脸抓起一把土,细细捻动,又放到鼻子下闻了一回。钟爱华不明白我的举动,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我摆手让他安静些,又抓起一把土,朝他伸手:“拿来。”
“什么?”
“那个造孽的相机闪光灯!”
钟爱华脸色大愧,连忙从怀里把它掏出来。我让他调到长时闪光,然后把泥土放到灯下细细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担心被人发现。研究了一番,我把闪光灯关掉还给他,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的吧……”钟爱华怯怯道。
“好消息是,咱们歪打正着,这辆车应该会带着我们抵达我们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为什么?您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我抓起一把土,松开手掌,慢慢让它滑落。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来,好像长在手上的疮疤一样。钟爱华看我的笑容诡异,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咱们藏身的这个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过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钟爱华的脸色急遽变化,他拼命与自己的面部肌肉搏斗,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吐出来。此时汽车已经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状随着车身抖动而缓缓变化着,仿佛里面随时会有苍白的手臂或头颅破土而出。钟爱华坚持了一阵,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心理压力,四肢一撑,整个身子从土里抬出来,把苫布拱起一个大包。
“他们……他们运这东西干吗?盗墓?”钟爱华战战兢兢地问道,尽量让自己不接触到这些泥土。
“不,这是为了做旧。”
反正这车子要半夜才到,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愣头青上上课,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鉴定文物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缝隙里残留的土壤颗粒。一件东西在土里埋得久了,会和周围的土壤产生种种化学变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设手段、不同的材质,变化都不同。只要检验颗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断出其真伪。这种特征是经年累月形成,很难做旧——所以造假者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去找盗墓贼合作。盗墓贼挖开一座坟墓,偷了里面的明器,而挖出来的那些几百年老土,就被这些人给收走了。他们不动明器,只收土,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叫“买椟”。老土弄回来以后,堆到一个坑里——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后再把赝品埋进去,浇上催化剂,这叫“焖锅”。一般埋上几年,这老土跟新器就粘紧了,破绽就算是给抹平了。
钟爱华听得瞠目结舌,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手段!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来。”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里,双手枕在脑后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这些造假的,他们才是真正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诉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总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后才会被鉴定师掌握。我们这些鉴定者,永远是落后于造假者一步。”
“那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没错,所以真品和赝品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会因此放弃,对吧?”
“正确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当记者的责任是揭露真相,我们鉴宝的责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我们许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我望着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声,又是白光闪过,原来是钟爱华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笑了笑,问这种环境你能拍出什么,钟爱华道:“您刚才说那话的时候,实在太帅了,我得拍一张。说不定以后给五脉修史,这一张也是历史文献呢!”
车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一些,估计是小六在反光镜里看到车后白光一闪,更加害怕了吧?
“给五脉修史?听起来你似乎对五脉的历史很热心嘛。”我随口问道。钟爱华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当下也顾不得这泥土邪性,趴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了,关于明眼梅花的资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国的、建国后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脉的掌门人,和我们郑州可是还渊源颇深呢。”
“刘一鸣?”我心里一颤,“他跟郑州有什么渊源?”
这个老头子的神秘程度,其实不比老朝奉差,总是若隐若现,极难捉摸。我没在五脉待过,只偶尔听黄烟烟半带讥讽地提过,说刘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一副玲珑心思没用在鉴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过烟烟也不知道具体详情,五脉老一辈的人嘴都特别严,极少谈论过去的事情。
钟爱华脖子一探,半是得意道:“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好几个当事人嘴里采访拼凑出来的。”“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我催促道,跟钟爱华说话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撺掇,他自己就把话全倒出来了。
我看看车外,依然一片漆黑。反正距离目的地还远呢,权当闲聊一样听听也不错。我对刘一鸣很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疑问。刘一鸣一直阻止我来郑州调查,会不会也是因为当年在郑州发生的事情呢?
钟爱华侧过身去,单手支地,侃侃而谈:“那还是抗战刚结束时候的事了。五脉掌门之位空悬,五脉里的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想争这个位子,互不相让。两门的实力旗鼓相当,斗了几次都不分胜负。为了避免内耗过大,五脉和京城鉴古界的几位耆宿前辈出面,让红黄二门订立一个赌约。当时因为战乱,五脉在各地的影响力急遽下降,亟需收复失地。所以红黄二门各出一人,分赴河南、陕西两个文物大省。哪一门能拿下重镇,哪一门的人来做掌门——这就是当时古董界盛传一时的‘豫陕之约’。没想到的是,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没出动老一辈,不约而同地派出两个年轻人。红字门的是刘一鸣,黄字门的则叫黄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经过抓阄,刘去西安,黄来我们郑州。”
听到这俩人名,我眼皮一跳,心想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真的只是刚毕业的小记者吗?这些事别说我,估计烟烟都没听过。我开口问道:“怎么不是刘一鸣来郑州?”
“哎呀,我这还没说完呢。”钟爱华对我打断他的话很不满。他说起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谈起港台明星一样,两眼放光。我听到熟悉的人名从一个愣头青嘴里说出来,感觉还真挺奇妙的。
“那时候抗战刚结束,古董在河南民间散落极多,市场非常混乱。黄克武这个人,嫉恶如仇,手段苛烈,身上还带着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后,有心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接连挑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寻回了五六件文物,声威大振。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紧张,七家古董大铺的掌柜联手在郑州最有名的饭庄豫顺楼办了个赏珍会,请黄克武出席,意图钳制他的滔天气焰。”
我悠然神往,回想黄老爷子当年的风采。原来黄克武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身胆气。这人不懂怀柔之道,强横无前,难怪郑州古董界要反弹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赏珍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能遏制住黄克武?
钟爱华看出了我的疑问,挠挠头道:“我不是很懂古董啦。不过听家里老人说,这赏珍会也叫斗珍会,是河南地界的传统。我猜啊,可能是双方以自己的收藏为筹码,考较彼此的鉴别功力。斗法很多,什么隔板猜枚、白鹤献寿、灵猿攀枝、百步穿杨。玩这个,眼光、身家、手段、胆识,少一样都不行。一不留神,可能一下就把性命都给赔进去。”
我“嗯”了一声。这个赏珍会,想必和北京这边的斗口差不多,只不过难度更大,赌注更高。从前玩古董的都是文人雅士,不会把鉴古搞得跟武夫决斗似的。到了民国乱世,人眼见血见多了,举世都是戾气,才有了这些好勇斗狠的规矩。那些白鹤献寿、隔板猜枚的花样,应该是鉴宝时的限定条件。
“黄克武一个人独抗七家商铺,可真是赵子龙单骑闯曹营啊!”我啧啧称赞道。
钟爱华也是一脸神往:“孤胆英雄,单刀赴会。这等豪气,至今想起来还是叫人热血沸腾!”
“那么这场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
钟爱华露出遗憾神色:“那天晚上在豫顺楼赏珍会的具体细节,我不知道。当时连豫顺楼的掌柜都被赶到了楼下,谁也不许上去。我只知道一开始黄克武大占上风,连破十宝。七家大商铺的掌柜抵挡不住,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绰号阴阳眼的高人,上了三楼,与黄克武斗了一出刀山火海。”
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个什么斗法,但光听这名字就是凶险非常。
钟爱华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总之……据说这位高人以绝大代价,终于逼住了黄克武。黄克武之前话说得太满,只得黯然下了豫顺楼,连夜返回北平。而刘一鸣那时早已收复陕西群雄,在五脉恭候大驾。这掌门之位,自然就落到了红字门手里。”
“那个高人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这人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没人知道。唯独有一点尽人皆知,他天生一对阴阳眼,能看透黄泉来路。你想啊,这古玩都是死人用过,别人都是靠看纹饰,看质地,人家能跟死人沟通,哪朝哪代的,一问就知道了。”
“这纯属扯淡。你当记者,可不要信这些封建迷信。”
我缓缓把有些酸麻的身子换了个姿势,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刘黄二家的恩怨,是从那时候起来的。而河南至今对五脉不甚感冒,也是从那时候种下的因果。事隔多年,我居然趴在一辆运送墓土的车上听到这些渊源,世事种种,因缘经纬,可委实奇妙得紧。
钟爱华憾道:“可惜阴阳眼当天回到开封就死了,那七位老掌柜如今也都过世了,亲历者只剩黄克武一个人,我千辛万苦,只从旁人口中搜集到这点线索,再详细的故事,恐怕只能去北京问那位黄老爷子了。”
“你对这些掌故,怎么这么执着?”我对钟爱华刮目相看。古董行当内,知道这些旧事的人都不多,他一个圈外的年轻后生,居然花这么大心血去搜访,不得不赞一句用心。
钟爱华道:“我有个舅舅,是安阳考古队的。他每次来探望我,都给我带点他挖的小玩意儿,骨针呀、碎陶片呀、小石刀什么的,每一件礼物背后都还有故事。我对古董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舅舅有一次收购文物,一时走眼误买了赝品,被单位批评,怀疑他贪污货款。他那个人很好面子,居然自尽以表清白……唉,所以我早早就决定了,一定要让这些做假货的人付出代价。可惜我没有鉴宝的天分,只能选择当记者了。”
钟爱华说到这里,攥紧了拳头,一脸愤恨。
这家伙的鉴宝水平不值一提,但做记者还真是颇有天分,尤其难得的是对真相有着如此执着的追求,这份嗅觉和执念却难得得很。假以时日,恐怕会是个厉害的家伙,说不定又是一个姬云浮。想到姬云浮,我心中不由得一黯。
“你放心吧,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揪出造假者的幕后黑手。”我郑重其事地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两只沾满了墓土的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就在这时候,车子速度忽然降了下来。我悄悄掀开苫布一角,这附近月色不错,我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车子已经下了公路,顺着一条田间土路向前开去,一路颠簸不已。远远地可见到一个村庄,绝大部分屋子都已经沉入黑暗中,但村口朝着这个方向,星星点点有几个手电在晃动着。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我心里一阵激动,现在距离老朝奉,又近了一步。
我暗暗告诉钟爱华,现在差不多可以跳车了,别等到车子进了村,卸车的人在四周一围,可就跑不了了。现在车速很慢,两边又都是农田,麦子长得很茂盛,正适合跳车。我和他抓准一个卡车转弯减速的机会,先后跳了下去,然后一个打滚滚进麦田,身子趴在地上。
司机没发现有人跳车,继续朝前开去。我们俩等到车子开远,猫着腰一路从麦田里趟过去,故意划了一道弧线,从另外一个方向钻进了村子。
月光很亮,不用仔细辨认也能看清环境。这村子估计是老自然村,欠缺规划,里面大多是红砖瓦房,也夹杂着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坯屋,东一间,西一间,非常散乱。房屋之间的巷道跟迷宫差不多,又狭窄又弯弯绕绕,路面的泥土保持着雨天被拖拉机碾过的形状,向两侧翻卷如浪花,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这时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经睡去了,四周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股混杂着秸秆和猪粪的味道从脚下黝黑的泥中散发出来。钟爱华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却推了推他,说你自己看吧。
我站在路中间,指给他位于右侧的一间农家小院。院子外长满青苔的土坯墙壁很低,发情的公猪甚至可以一跃而过。钟爱华趴在墙头往里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