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坐良久,谢处耘却是抬起头来,道:“营中事忙,三哥回去理事罢——我跟你同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按那话中已是站起身来,只是还未站直,右腿因为同一个姿势久坐,一时无法自控,叫他踉跄了一下。
裴继安忙去把他扶稳了,也不敢放,只好跟着罚站,心里也有些为难。
他得了京中消息,也知道了郭保吉的反意,城外营中一瞬间就生出无数事情等他去做,也知道真的耽搁不起,再拖下去,不知生出什么变数,然而看着谢处耘这样,又实在不放心走开。
谢处耘昂起头,强自道:“三哥,你看,我眼泪都没有掉,没有哭,我已经顶天立地的大人,你不必管我,我还要给你去营中帮忙。”
他说完这话,已是重新站得稳了,做一副全然无事的样子,把胳膊自裴继安手中抽出来,背过身去,道:“我回房中换个衣裳。”
果然大步走了一条斜线出去,扶着门站了两息,才去得隔间。
裴继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去。
谢处耘进得自己的厢房,木然往前行了十几步,越走越慢,到得最后已是停了下来,就这样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簪子跟地契,另有不知道多少产业文书,本要去撕,手指却是半分力气也没有,再抬起头,看着屋子里头的陈设,竟把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忘了个干净,傻傻地发起愣来。
他站了不知多久,脑子里头如同走马灯似的,一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母亲画眉的模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时想起廖容娘拿那小弓箭哄他说“娘明日就回来”,可无数个“明日”,也未能再看到她回来。
一时想到多年之后头一回见得亲娘,彼时她已经再嫁给郭保吉,穿金戴银,众星拱月,用“为了你好”的理由,对他诸多要求,也不管究竟谁对谁错,常常把责任推到他头上,对郭向北同郭保吉说他的不是,
他无数次恨不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娘,不知想过多少回,若是当初她同他爹一起死了才好,就不至于叫他此后如此屈辱。
然而此时此刻,抓着手里的信封、簪子,谢处耘心口处空荡荡的,说不上来是痛还还是绞,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正当惘然之际,谢处耘好似听得后头有人在说话,只是犹如隔着一层纱似的,什么都听不到,更听不清楚。
他无心理会,也不去管,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仿佛这样就不会再难受了一般,正低着头,忽觉头顶一凉,紧接着,耳朵边传来“哗啦”一声,眼前视线全数被什么东西挡住,下意识往回一退,等到站定了,才发觉头上、脸上、身上都冷得厉害,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处耘慢慢转过头,只见两步开外站着一人,手中捧着一个铜盆,正定定看着自己,面目依稀仿佛有几分熟悉,乃是记忆力同睡梦中常见到的那一张脸——正是沈念禾。
他张了张口,欲要说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念禾将手中铜盆往地上一扔,那盆子咕噜噜滚了几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她却是上前两步,看着谢处耘,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人已是不在了,谢二哥,你做这个样子,是给谁看的?是给裴三哥看,给婶娘看,给我看,还是给郭监司看?难道是给外头那些个生人看?”
又道:“最该看的那一个,眼下还没机会——你当要去京城,给当今座上天子看了才有用。”
她说完这话,伸出手去,将被谢处耘捏在手里的信封同那些个地契、产业文书取了过来,也不寻桌案,就这般席地而坐,将被他弄得皱巴巴的纸张一份一份小心分开、按平,收整齐,又放回信封里,重新塞回他手中,最后轻声道:“谢二哥,人不在了,你是要看着郭监司行事,还是要自己行事?”
沈念禾说的只是“行事”二字,可听在谢处耘耳中,不知为何,犹如洪吕大钟。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就醒了过来,耳边无形的纱布顿时被揭开,脑子里也再度清醒起来,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湿漉漉的,头上同脸上也是一般——原来方才沈念禾泼了自己一身水。
“念禾……”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的。
沈念禾仰头道:“我爹娘也不在了,我娘还是被人害死的。”
又道:“江陵、建州、宣州的田地,中瓦子、西华门、州西瓦子、天波门的商铺……”她一项一项数着方才看到信中的各色产业名字,“除却往日陪嫁,不少还是这些年才慢慢置办的,她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谢处耘当即把手里的信封松开,扔到了地上,道:“我不要她的东西!”
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喊着道:“我不要她的东西!”
一面喊,眼泪却是慢慢蓄满了眼眶,慢慢往下流,喊到最后,忍不住一点点蹲到地上,满脸泪光。
沈念禾没有再说什么,只把那信封再一回捡了起来,轻轻擦掉表面的水渍,最后才小心放回谢处耘怀里,跟着他一同坐在地上,想到自己才醒来时见得的怀中各色房契、地契产业,何尝又不是沈轻云冯芸夫妇留给女儿的,一时只觉得眼眶发热,果然一眨眼,泪水已是跟着掉了下来。
两人一蹲一坐,各自流泪。
时隔不久,门口处却有一声响动,原是裴继安掩门走了进来。
他见得沈、谢二人,亦是一言不发,只大步向前,走到谢处耘面前,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肩,将他扶得起来。
谢处耘再止不住泪水,他头上、脸上、身上还滴着水,狼狈不堪,站也站不稳,仓惶无助,仿佛回到了父亡母弃的少时,无亲无故,身边唯有裴继安一人。
他心中大恸,索性放声大哭,以手捂脸,叫道:“三哥!三哥!我没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