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站了片刻,忍不住慢慢呼出一口气。
京都居,大不易。
在宣县时彭莽虽然庸碌,却十分肯听话,又好摆布,由着他施展,后头遇得郭保吉,虽然固执得很,却也晓得纳谏如流,很懂得放手。
今次到得京中,虽然进了外头人羡艳不已的司酒监,可遇得的上峰左久廉则是另一番性格,喜欢摁着头就往死胡同走,也不管路对不对,也不肯轻易问旁人意见。
不过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也有长处。
裴继安径直转进了公厅之中。
此时里头不少官吏围在一处说话,簇拥着那秦思蓬,见得裴继安进来,纷纷住了嘴,或面面相觑,或回得自己的座位。
秦思蓬是个能屈能伸的,既然已是认清事实,片刻也不耽搁,立时上得前去,向着裴继安行了一礼,道:“继安,今次乃是我先入为主,才生了猜忌之心,实在惭愧……”
他嘴上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再行了一礼,道:“此处同你赔罪了。”
裴继安伸手将他托住,笑道:“思蓬这是何意?酿酒坊中酒数看着异处甚大,你熟悉事务,看出不妥来,本就是份内的,何来‘赔罪’、‘惭愧’之说?”
又道:“倒是我来此月余,多得你照料,当要道谢才是。”
就这般顺势回了一礼。
两人你来我往,俱是客客气气。
秦思蓬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是越发焦虑。
他出得左久廉的公厅,那酒水认买的折子才写了一半,忽的就反应过来不对——酿酒坊中库数决计有问题,为什么旁人在的时候才得此时一半不到,等到那裴继安来了,就能库、账相符?其人后头,究竟是什么势力?
等到再做打听,晓得后续之后,秦思蓬更是紧张,尤其寻了半日,实在还是找不出由头,当真是唯恐自己惹出什么祸来,忙不迭跑来致歉。
他虽然不是个嘴巴大的,在司酒监多年,也有几个熟人,今日行事被人看在眼里,纷纷来问,多多少少会透露出去几分,又不敢直说,只好含糊以对。
因他资历深,人也谨慎,说话自然有人听,自此之后,倒叫司酒监上下以为那裴继安后头有什么厉害人物,对他或避或让,就算被请去相帮,也无一个敢随意拒绝,反而错有错着。
再说裴继安知晓了左久廉的打算,回得潘楼街之后,迟疑良久,还是同沈念禾说了,又道:“比起这般行事,我想着,倒不如用上回你说的那‘隔槽法’,只是……”
沈念禾心中算了一回,算完之后,又问朝中欲要筹银数,两相一对,只觉得很是赞同,道:“隔槽法虽然也是饮鸩止渴,然则只要控制得当,间隔而行,于筹银一道上倒是有用得很,与之相比,左提举要同下头酒肆提前支取明年酒税,怕是要引出祸事。”
她脑子转得极快,话才出口,已是想到后头缘故,问道:“三哥,若是司酒监执意要提前支取明年酒税,到得年末考功,岂不是要带累一衙上下?”
此时朝廷考功,一看所在衙署一年所为,二看本人一年所立功劳。
如若司酒监做得不好,引出事来,便是裴继安本职工作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譬如今次司茶监致使茶商聚众闹事,其中提举就被发贬外州,当中上下官员也或罚或贬,除却个别,其余俱是难以逃脱。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着不能任由旁人纵意行事,得想办法做个约束。”
沈念禾知道他要献隔槽法,略一思忖,去得自己房中将从前算过的稿纸拿了出来,摊开在桌案上,指了指上头的数目,道:“若是用隔槽法,只要排布得当,一年能得三年酒税收息,倒是不怕筹不够银,然则毕竟只是过渡之法,若是上头贪图这等眼前利益,将来不肯废止就罢了,只要愿意控制规模还好,就怕……”
谁会嫌钱多呢?
一个月只赚一贯钱,就有一贯钱的活法,可一旦习惯了一个月能得三贯钱,谁又肯重新回去过一贯钱的日子?
所谓由奢入俭,便是如此。
中书上下还罢了,当朝天子周弘殷却不像是个能听得进劝的,他大把事情想要做,处处都得要花钱,一旦见得隔槽法如此得利,怎么会放过。
可隔槽法说得好听些,是寅吃卯粮,说得难听点,就是饮鸩止渴。
短期施行,或是将规模缩着做还好,要是长时间、京畿所辖尽皆如此施为,将来迟早一地鸡毛,于百姓并无多少益处。
裴继安自然不会不知。
他上前两步,取了纸笔,同沈念禾一同测算,口中则是道:“虽是有利有弊,可此时情急,实在寻不到良方,我会在折子将弊端说得清楚——今次翔庆军中两军对阵,难得占着上风,况且……不能因为粮秣银钱失了机会。”
沈念禾皱眉道:“此时得利时还好,将来出了事,三哥就是事主,要是众人不肯听从,强要继续施行,一旦……又该如何是好?”
裴继安笑道:“总不能因噎废食罢?”
他将手中笔放下,做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道:“况且一两年后,谁又知道是怎样一番情形——难道竟无那一点万一,我能左右司酒监事?届时隔槽法能否推行,自然全在我一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