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如此强烈,这结果还是自己强要把事情拆劈两半,给儿子出头立功的机会闹出来的,他到底要脸,哪里好叫裴继安去接手,只能喊来信任的属官同幕僚,叫他们群策群力,想个办法出来。
郭保吉本是武功出身,身边得用的并无几个管过州县事,大部分连流程都理不顺,他自己则从来抓大放小——又不用他去处置,只要安排会做的去做就是——一时之间,又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办法来。
众人商议了半日,虽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好办法,也总算敷衍出几样应对之策来。
郭保吉纵然不怎么满意,也只好先把人打发去往建平,至少人要先到,催促一番,再把干吃白饭不做人事的郭安南换下来。
他看着下头人瞎忙一通,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恼火之余,更是心生无力之感。
——还是苦于手头无人才可用。
如若能多几个裴继安那样的,又何止于此!
书房里头忙到天边鱼肚白,才各自纷纷散去。
郭保吉看看时辰,索性又处理了些事务,等到困意上涌,实在支撑不住,才在里间眯了三两个时辰。
次日一早,他起来收拾一番,正待要去点卯,不想忽然有人敲门,抬头一看,那门开着,外头却是站着一人要进不进的样子。
那人身着劲装,脚踩皮靴,头发束得利索干净,光看着就十分爽利——却是郭东娘。
郭保吉虽是心中十分烦躁,见到这个宝贝女儿,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道:“站在那一处做甚,进来吧,一大早的就跑过来,说罢,又要问我讨要什么东西?”
又道:“上回那个八尺弩就别指望了!你什么时候能拉得动五石弓,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把五尺弩给你摸一摸。”
他笑着打趣了两句,却见女儿进来先反手掩了门,复才走到自己面前,将一册文书放在桌面上。
“女儿昨日去得建平县,见了大哥……”郭东娘低声道。
郭保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问道:“你是要来给我学他是个什么德行,还是要来给他求情?”
又道:“你虽是个女儿,我却不只把你当作吃茶弄花的来养,而今是要为了旁人做的错事,让我失望吗?”
听得郭保吉这一句,郭东娘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哽咽一声,把脸上眼泪一抹,道:“我晓得而今朝中形势不好,爹为了圩田堤坝事,寝食难安,只大哥乃是被人哄骗,并非出自本心,等他回来,爹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郭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都知道而今朝中形势不好,他做官快满一年,却是毫无警觉之心,本性如此,将来如何再改?倒不如老实做个富家翁,倒不至于惹出大事来。”
郭东娘无话可说,只默默擦眼泪,又把桌案上那一册文书打开了,推到父亲面前。
郭保吉还以为是长子写来认错的书信,虽然仍在生气,可看在女儿面子上,到底又还心软,最后还是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看了个开头,就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连忙坐正,双手把那文书拿稳了,仔仔细细读了起来,先从头到尾囫囵读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开头,认真再琢磨一回,一边看,一边顺手就将边上的笔拿了起来,在那文书上头勾勾画画,每一页纸都能圈出好几点东西。
这一份文书写得虽然简单,总共也就三页纸,可是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条条框框,说的乃是如何解决建平县民伕征召、粮谷收缴、银钱募集事宜,不仅把当要怎么做的步骤讲解得清楚又详细,甚至连怎么才能叫各村镇农人、百姓知悉水柜、圩田事都想了极为巧妙的办法。
除此之外,后头还附上了建平县人丁分布、村落散部图,又在图上标示测算相应距离,边上另做解释上述方法可行性。
那图纸反复折叠,叠得很厚,一打开来把就把整个桌案都占满了,郭保吉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许久才记起女儿还在一旁站着,连忙抬头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那惊喜之态,但凡是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
郭东娘手心直发汗。
如果说这是长兄带着下头人一设法寻访、拟写出来的,用于将功补过,会不会让父亲对其有所改观?
她咽了口口水,紧张得背后发汗,一咬牙,本是要闭着眼睛就把谎言说了,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道:“是而今在裴家那一个……沈姑娘送来的……”
郭保吉当即愣住,过了一会,复才笑道:“多半是裴三借了那沈家女儿的手送来的罢。”
这样一份应对之策,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详,当中许多方法,巧妙无比,一看就是对圩田事、经济之法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哪怕说是张属拟写的,郭保吉都不会相信。
那张属虽然也是裴继安的左膀右臂,可毕竟只是个寻常胥吏出身。
他会如此看重裴继安,除却其人从前的确有过无数实绩,一一证明本人才干,最要紧也有出身之故。十代士族,世代相传,厚积薄发,方才能有如此眼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属能知如何做事,但往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如同管中窥豹,不能见其全貌,能当执行者,不能为执掌者。
这一份东西,明显是掌过大事的人才能写出,以大见小,遍数一回,小公厅中除却裴继安,不作他人着想。
郭东娘却是连连摇头,道:“我亲眼见她写的,她叫人送得过来,因当中有几处我没能看懂,就拿回去又找了她一回,念禾当场给我改了两项……”
她就上前两步,指着最后一页纸上末尾的几段,道:“这两处都是新添的。”
又老实把裴继安叫了弟弟去说长兄事,自己听说之后,怕姐弟两个说不动郭安南,就去请沈念禾一同去往建平县帮忙劝说的经过一一说了,最后才低声道:“念禾说大哥正人君子,从前也曾帮过她的忙,因担心收尾收不清,一来影响圩田进度,二来也……怕大哥因为此事一蹶不振,是以写了这一份东西过来,我本想改头换面,拿给爹看,是以特地问人讨了些……”
郭保吉手中的笔已经提起,正待要落下,听得女儿这一番话,连笔尖墨汁滴落都不晓得去躲。
他拿着那文书,心中隐隐约约生起一个念头。